月亮坡的来信

　　1. 访问受阻
　　两周后的一个周五傍晚。
　　初夏的“云境科教城”已经彻底热了起来。知了在树梢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里弥漫着被暴晒过后的柏油路味道。
　　陆燃手里提着两杯冰美式（他终于记住了林寂只喝这个，不加糖不加奶），熟练地穿过A6栋大楼前的广场。
　　那个“最高优先级”的访客码确实好用。
　　过去这两周，只要他没训练，就会溜达过来。有时是在大厅的沙发上打两把游戏，等林寂下来一起吃饭；有时干脆就在那儿睡一觉，蹭蹭国家重点实验室那昂贵的中央空调。
　　保安大叔都已经认识这个长得高高帅帅、总是一身运动装的小伙子了，见他走来，甚至还没等他掏手机，就已经笑着点了点头。
　　陆燃刷了码，走进凉爽的一楼大厅。
　　他习惯性地看向大厅东侧那个被绿植包围的公共休息区——那是他和林寂约定的“老地方”。
　　往常，林寂要么还没下来，要么就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终端。
　　但今天，那里坐着两个人。
　　林寂坐在惯常的位置上，并没有穿白大褂，而是简单的衬衫西裤。而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女生。
　　那女生留着利落的齐肩短发，穿着剪裁合体的衣服，腿上放着一台轻薄的笔记本。她正侧着身，指着林寂面前的终端屏幕说着什么。
　　两人离得很近。不是那种暧昧的近，而是一种智识上的零距离。
　　陆燃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林寂点了点头，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了几行代码，然后说了句什么。
　　那个女生笑了，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那是一种解决难题后释然且默契的笑。那个女生笑了。笑得很含蓄，也很知性，接着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快速在自己的电脑上敲击记录着。
　　这一幕，和谐得像是一幅画。
　　一幅名为《精英与精英》的油画，没有留给陆燃入画的位置。
　　陆燃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拎着的塑料袋，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因为刚训练完还有点皱巴巴的T恤。
　　他忽然觉得脚底下的地板有点烫脚。
　　2. 只有两把椅子的桌子
　　就在陆燃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的时候，林寂似乎感应到了那道并不存在的“中断请求”。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大厅的绿植，精准地锁定了陆燃。
　　那张冷淡的脸上几乎是瞬间就有了一丝生动的表情。他抬起手，冲陆燃招了招，示意他过来。
　　陆燃深吸一口气，换上了平时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容，大步走了过去。
　　“来了？”林寂看着他手里提着的咖啡，眼神温和。
　　“嗯，路过，给你送续命水。”陆燃把一杯冰美式放在林寂面前，目光自然地转向那个女生，“这位是……”
　　“介绍一下。”林寂站起身，语气很正式，“这是苏晓，人机交互专业（HCI）的硕士。我们正在合作一个关于‘高维数据可视化’的横向课题。”
　　他又转向苏晓：“苏晓，这是陆燃。”
　　没有头衔，没有介绍学院，就只是“陆燃”。
　　苏晓站起身，大大方方地伸出手，笑容得体：“久仰大名。WCDST的‘第一前锋’，我在校运会的宣传片上见过你。真人比视频里还要高。”
　　“过奖过奖，都是瞎打。”陆燃伸出手跟她浅握了一下。女生的手干燥有力，指尖带着薄薄的茧——那是常年敲键盘留下的。
　　“你们在聊项目？”陆燃问了一句废话。
　　“嗯，碰到了点技术瓶颈。”苏晓笑着解释道，并没有把陆燃当外人，但也并没有降低专业门槛，“林师兄的模型输出的是高维张量数据，实时吞吐量太大了。我们前端的渲染引擎带不动，延迟太高，正在讨论是不是要在中间加一层数据降维的中间件。”
　　每一个字陆燃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像外语。
　　什么张量，什么渲染，什么降维。
　　在这个只有两把椅子的桌子旁，陆燃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板凳。
　　“哦……那挺难的吧。”陆燃干巴巴地回了一句。
　　“是挺麻烦。”林寂补充道，“就像是试图把黄果树瀑布的水量，灌进一根家用的自来水管里。要么管子爆了，要么只能把水流截断。”
　　苏晓接话道：“所以我们得想办法，把瀑布变成‘水雾’，既保留形态，又能流得过去。”
　　两人相视一笑。
　　那种不需要过多解释的默契，让陆燃手里的冰咖啡都觉得不冰了。
　　3. 三个人的晚餐
　　“刚好饭点了，一起吃？”苏晓看了看表，礼貌地提议。
　　陆燃本能地想拒绝，想说“你们忙，我回去了”。但看着林寂看过来的眼神，那是那种“一起吧”的默认。
　　话到嘴边变成了：“行啊，有人请客不吃白不吃。”
　　这顿饭吃得很微妙。
　　A区食堂的饭菜依然难吃，但这并不是重点。
　　苏晓和林寂并没有刻意冷落陆燃，甚至苏晓很会聊天，好几次试图把话题往运动或者是生活上引。
　　但有些东西是掩盖不住的。
　　比如林寂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推送。
　　“TPAMI（模式分析与机器智能汇刊）更新了？”苏晓扫了一眼，随口问道，“是不是GGL那个团队的新成果？”
　　“嗯，刷新了SOTA（State Of The Art，当前最佳）。”林寂划了一下屏幕，眉头微皱，“他们在损失函数上做了优化，把准确率提了0.5个点。”
　　“0.5个点？那咱们这周跑的数据岂不是又要重测？”苏晓叹了口气，开了个只有他们懂的玩笑，“看来Reviewer #2（也就是传说中那个最刁钻的审稿人）又有理由拒稿了。”
　　林寂难得地笑了一下：“习惯就好。科研就是在大海里捞针，还总有人往海里扔新针。”
　　陆燃坐在对面，默默地啃着手里的排骨。
　　他插不上话。
　　不是他不想插，是他真的不懂什么叫SOTA，什么叫Reviewer #2。
　　这种感觉很糟糕。就像是在球场上，队友们都在打一个极其精妙的空中接力，而他站在场边，是个拿着毛巾的饮水机管理员。
　　更糟糕的是，他发现林寂很放松。
　　那是另一种放松。不是和陆燃在一起时那种“下坠”后的松弛，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愉悦。
　　不是他们排挤他，苏晓甚至好几次试图把话题往篮球或者是运动上引，但每次聊两句，话题又会因为某个联想自动滑回那个陆燃无法触及的学术领域。
　　这种感觉很糟糕。
　　就像是在球场上，队友们都在打一个极其精妙的配合，而他站在三分线外，连球皮都摸不到。
　　更糟糕的是，他发现林寂很放松。
　　那是另一种放松。不是和陆燃在一起时那种“下坠”后的松弛，而是一种势均力敌的愉悦。
　　那是同类之间的共鸣。
　　4. 领地意识
　　吃完饭，送走了苏晓。
　　两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初夏的晚风吹散了白天的燥热，但吹不散陆燃心头那股莫名的憋屈。
　　“这个苏晓，挺厉害啊。”陆燃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脚尖踢着路边的一颗石子。
　　“嗯。”林寂点点头，给出了极高的评价，“逻辑思维能力很强，代码风格也很干净。在HCI领域，她是很有天赋的。”
　　陆燃的脚尖顿了一下。
　　“比我强多了吧？”他酸溜溜地补了一句，“人家那是‘接口兼容’，我这属于‘硬件不匹配’。”
　　林寂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
　　路灯下，陆燃的表情有点别扭，眉宇间写满了“我不爽”三个大字。
　　林寂虽然情商不高，但他的数据分析能力一流。他迅速捕捉到了陆燃情绪波动的来源——领地意识。
　　就像猫科动物看到自己的地盘上出现了另一只气味相似的猫。
　　“陆燃。”林寂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而认真，“苏晓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就像你有一个很好的控球后卫。”
　　“但是，”他往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控卫只是为了得分。而有些人，是为了让比赛变得有意义。”
　　陆燃愣了一下。
　　林寂这话说得依然很“理科”，但他听懂了。
　　合作伙伴是用来干活的，而你是用来……生活的。
　　心头那股憋屈的气忽然就散了大半。
　　“切，少给我灌迷魂汤。”陆燃嘟囔了一句，但嘴角已经控制不住地上扬了，“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5. 逃离与新坐标
　　两人继续往前走。
　　陆燃看着头顶那片被城市灯光污染得发红的夜空，只有几颗零星的星星在挣扎着闪烁。
　　他忽然觉得很烦。
　　烦这里的钢筋水泥，烦那些听不懂的“中间件”，烦那种随时可能被“同类”取代的不安全感。
　　他需要去一个地方。一个只有他和林寂，没有信号，没有论文，也没有苏晓的地方。
　　一个林寂只能依赖他，他也只能看着林寂的地方。
　　“哎，林博士。”陆燃突然开口。
　　“嗯？”
　　“这周末，咱们去徒步吧？”
　　陆燃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藏着一团火。
　　“不去那个什么月亮坡了，咱们去个更远的地儿。我查了，离这儿两百公里的雷公山，山顶有个露营地。”
　　林寂看着他。
　　最近项目到了关键期，按照理性规划，这周末他应该在实验室加班赶进度。
　　但他看着陆燃那双写满了“带我走”的眼睛，看着那里面压抑不住的渴望和一点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那是陆燃在向他索要那个“最高优先级”。
　　理性的大脑还没来得及计算时间成本，嘴巴已经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好。”林寂说。
　　“真的？不加班？”
　　“加班可以推迟，或者在路上做。”林寂看着头顶那片浑浊的天空，“而且，我也想看看，没有光污染的星星，到底是什么样的。”
　　陆燃笑了。他伸出手，重重地揽住了林寂的肩膀，像是宣示主权一样，把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那就这么定了。周六一早出发。”“就咱们俩。谁也不带。”
　　林寂被他带得踉跄了一下，但没有挣开。他感受着肩膀上那个滚烫的温度，心里那个关于“不匹配”的疑虑，在这一刻被彻底覆盖。
　　“嗯。就咱们俩。”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在这座精密的科教城里，两个不兼容的变量，决定再次“越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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