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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命之徒
几乎赤着的上身暴露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伤口被风一刮,如同刀割。
柳泗咬紧牙关,沿着闸北区错综复杂、污水横流的背街小巷发足狂奔。
每一步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肺叶如同破风箱般嘶哑地喘息,眼前阵阵发黑。
他必须尽快找到遮蔽。
赤身、带伤、形迹可疑,在任何地方都会像黑夜里的灯塔一样显眼。
拐过一个堆满垃圾的墙角,前方隐约传来喧闹的人声和车马声——是一个早市!
天无绝人之路!
他猛地停下脚步,靠在墙边剧烈喘息,快速观察。
早市规模不大,但人头攒动,大多是出来买菜的附近居民和小贩,熙熙攘攘,正好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市场。一个卖旧衣物的地摊!摊主正唾沫横飞地向一位老太太推销一件棉袄。
机会!
趁摊主注意力被吸引,柳泗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溜到地摊侧后方,闪电般伸手抓起一件挂着的、半旧不新的深蓝色粗布工装上衣和一条同样颜色的裤子,迅速缩回墙角。
动作快得几乎只是一道残影。
他将衣服胡乱套在身上。
衣服有些宽大,散发着淡淡的霉味,但此刻已是救命的稻草。他又从旁边的垃圾堆里抹了一把灰土,胡乱在脸上、脖子上和衣服干净处蹭了蹭,掩盖过于苍白的肤色和可疑的水渍。
做完这一切,他才稍微定了定神,压低帽檐,混入了涌动的人流之中。
他低着头,模仿着周围苦力的步态,微微佝偻着背,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眼。
耳朵却竖得笔直,捕捉着四周的一切动静。
市场的喧嚣暂时给了他一丝虚假的安全感。但他知道,追兵绝不会放弃。闸北区已经被封锁,大规模的排查很快就会像梳子一样梳理每一个角落。
他需要食物,需要水,更需要一个能让他熬过白天、处理伤势的临时巢穴。
他的目光在市场中搜寻。卖包子的、卖烧饼的……他摸了摸口袋,沈殊的那点钱还在,但面额太大,在这种地方找零极易引起注意。
他看到一个蹲在墙角啃冷馒头的老乞丐。
心中一动,他走过去,迅速将一张大额钞票塞进老人手里,同时拿走了他啃了一半的冷馒头和身边那个破碗里的几个铜板。
老乞丐愣住了,看着手里那笔“巨款”,又看看柳泗迅速消失在人流中的背影,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柳泗攥着那半个冰冷的、硬得像石头的馒头和几枚铜板,拐进了一条更僻静的小巷。
他背靠着墙壁,狼吞虎咽地将馒头塞进嘴里,粗糙的食物刮过喉咙,带来些许真实的饱腹感。
几口冷水从巷口一个公用水龙头那里掬来喝下,暂时缓解了喉咙的干渴。
体力稍微恢复了一点点,但危机感丝毫未减。
他必须离开这个早市区域。
这里人多眼杂,随时可能暴露。
他的目光投向小巷深处那些低矮拥挤的窝棚区。那里地形更复杂,人口更密集,也更容易藏身,但同样,排查起来也更困难。
赌一把。
他压低了帽檐,朝着窝棚区深处走去。
这里的巷道更加狭窄肮脏,两侧是胡乱搭建的木板屋和油毡棚,晾晒的破旧衣物像万国旗一样悬挂着,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粪便和食物腐败的混合气味。
他像一条融入泥潭的鱼,小心地避让着泼出来的污水和奔跑打闹的孩子,寻找着合适的藏身点。
一个半塌的、似乎被废弃的窝棚引起了他的注意。棚顶塌了一半,里面堆着些破烂家什,蛛网遍布。
他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迅速闪身钻了进去。
里面空间狭小,光线昏暗,但至少能提供一个暂时的、相对隐蔽的角落。他将自己塞进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用几块破木板稍微遮挡了一下,终于允许自己彻底松懈下来。
疲惫和疼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蜷缩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外面隐约传来士兵呵斥和敲门搜查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的心再次提起,屏住呼吸,指尖扣紧刀片。
搜查的声音在附近响了一阵,似乎没有发现这个半塌的窝棚,又逐渐远去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冷汗已经湿透了刚偷来的工装。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被动躲藏,迟早会被揪出来。
他需要信息,需要知道穆聿息的搜查进展,需要找到这条封锁线的漏洞。
可是,如何获取信息?他现在是一个彻底的“亡命之徒”,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已切断。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窝棚外传来两个女人的对话声,她们似乎正在附近的公用水龙头旁洗衣服。
“……听说了吗?老张家那个在码头扛包的小子,昨儿晚上差点被抓了壮丁!”
“啊?不是说戒严抓刺客吗?怎么又抓壮丁了?”
“谁知道呢!当兵的说要征调人去修什么临时工事,就是西边那个废弃的货运站那边,挨家挨户拉人哩!不给钱只管饭,谁愿意去啊……”
“作孽哦……幸好我家男人跑得快……”
西边废弃货运站?修工事?征调民夫?
柳泗的心脏猛地一跳!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穆聿息在调动大量兵力封锁排查,人力必然紧张。
征调民夫修工事,要么是虚张声势,要么是真的有军事需求。但无论如何,那必然是一个人员混杂、管理相对松散的地方!
而且,西边……那是通往郊区的方向,或许是封锁线的边缘!
混进去,冒充民夫,或许能找到机会脱离闸北区!
风险极大,一旦被识破,就是自投罗网。
但是,留在这里,同样是坐以待毙。
搏一把!
他眼中闪过一丝亡命徒特有的、冰冷的决绝。
他仔细听着外面女人的谈话,默默记下了更多关于征调地点和时间的零碎信息。
然后,他闭上眼睛,开始积攒最后一点力气,等待时机。
亡命之徒的赌局,即将开始。
筹码,是他的命。
日头渐高,窝棚区闷热如同蒸笼。
外面士兵搜查的动静时而逼近,时而远去,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柳泗蜷缩在破败的角落里,汗水浸湿了偷来的粗布工装,与伤口渗出的血水混在一起,带来黏腻冰冷的触感。
他强迫自己忽略肋下越来越尖锐的刺痛和一阵阵袭来的眩晕感,全部心神都用来倾听外面的动静,拼凑着关于“征调民夫”的零碎信息。
地点:西区废弃第三货运站。
时间:午后开始集合。
要求:身强力壮,自带工具。
待遇:管两顿饭,干完即散,据说有微薄工钱。
听起来像是一个临时的、缺乏组织的苦力活。
这正是他需要的。
他需要一把工具。锹或者镐。
他的目光在窝棚里扫视,最终落在一根斜靠在墙边、锈迹斑斑、一头还带着点混凝土疙瘩的钢筋上。不算理想,但勉强可以冒充镐头。
他将其紧紧攥在手里,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虚幻的力量感。
午后,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外面街道上传来扩音喇叭模糊的喊话声和士兵的驱赶声。
征调开始了。
柳泗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不适,将帽檐压得更低,遮住大半张脸,然后拖着那根钢筋,低着头,混入了一些被士兵从窝棚里驱赶出来的、骂骂咧咧、愁眉苦脸的男人们中间。
这些人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脸上带着麻木和不情愿。柳泗混在其中,虽然脸色过于苍白,但宽大的工装和刻意佝偻的姿态,并不显得十分突兀。
“快走快走!磨蹭什么!” “长官,俺爹病了,能不能……” “少废话!谁不去就以妨碍军务论处!”
士兵们粗暴地推搡着人群,将他们赶向西方。
队伍拉得很长,气氛压抑而沉闷。柳泗低着头,混在队伍中段,尽可能减少存在感。
他能感觉到沿途都有士兵设卡和监视,但注意力大多放在防止有人逃跑上,对于队伍内部并未仔细甄别。
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一个巨大的、废弃的货运站场出现在眼前。铁丝网围栏多处破损,里面杂草丛生,散落着生锈的火车零件和破损的集装箱。
空地上已经聚集了黑压压一片被征调来的民夫,足有数百人,乱哄哄地如同集市。
几个军官模样的站在一个破旧的月台上,用喇叭维持着秩序,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显得嘶哑无力。
更多的士兵则持枪分布在四周警戒,但显然人手不足,无法有效管控如此庞大而混乱的人群。
完美。
混乱就是最好的掩护。
柳泗心中稍定,跟着人群被驱赶进场地中央。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尘土和一种无言的躁动。
军官开始粗着嗓子分配任务,无非是清理场地上的垃圾、搬运一些物资、加固某些破损的围栏。听起来确实像那么回事,但柳泗敏锐地注意到,士兵们驱赶民夫的方向,隐约指向货运站最西侧的一片区域,那边似乎堆放着一些军绿色的木箱,还有卡车进出。
真正的目的,恐怕是借着民夫的幌子,秘密运输或者构建什么军事设施。
但这与他无关。
他只需要利用这里的混乱和西侧靠近边缘的地理位置。
民夫们被分成若干小队,由士兵带领着散开干活。柳泗所在的小队被分去清理一段锈蚀的铁轨附近的杂物。
他扛着那根钢筋,混在人群里,机械地跟着动作,目光却如同最警惕的猎豹,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士兵的分布、换岗的间隙、铁丝网破损最严重的地方、以及西侧那片区域的动静。
体力在快速消耗。
每弯腰一次,肋下都如同刀绞。汗水流进眼睛,带来刺痛。他咬紧牙关,强行支撑。
时间缓慢流逝。太阳西斜。
机会终于来了。
带队看守他们的两个士兵似乎有些懈怠,凑在一起点了烟,低声抱怨着这苦差事,目光不再时刻盯着劳作的民夫。
而西侧那片区域,似乎有一批物资刚刚运抵,看守的士兵被临时调去帮忙卸车,出现了一个短暂的警戒空档。
是时候了。
柳泗假装弯腰去搬一块沉重的碎石,身体巧妙地利用前面一个民夫的身影遮挡,猛地向旁边一滚,滚进了一丛半人高的荒草丛中。
动作快如闪电,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屏住呼吸,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几米外,劳作的民夫似乎无人察觉。那两个抽烟的士兵也毫无反应。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他等了足足一分钟,确认没有引起注意后,才开始在草丛的掩护下,向着西侧那片区域匍匐前进。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避开可能发出声响的碎石和枯枝。
距离西侧的铁丝网围栏越来越近。他能看到围栏外面就是一片荒地和更远的农田。自由似乎触手可及。
但就在他即将接近围栏时——
“喂!那个!干什么的!”一声厉喝突然从侧后方传来!
一个似乎是负责巡逻的士兵,恰好拐过一堆废弃的集装箱,看到了草丛中不正常的晃动。
柳泗的身体瞬间僵住。
被发现了!?
不能犹豫!
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不再隐藏,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最近的铁丝网破口处狂奔而去。
“站住!开枪了!”
士兵的惊怒吼声和拉枪栓的声音同时响起。
砰!砰!
子弹呼啸着打在他身后的地面上,溅起尘土。
整个货运站瞬间被惊动。
“有人逃跑!”
“在那边!西边围栏!”
“抓住他!”
尖锐的哨声、士兵的吼叫声、民夫们的惊呼骚乱声骤然爆发。
柳泗对身后的枪声和喊叫充耳不闻,眼中只有那道越来越近的铁丝网破口。
他的速度爆发到了极致,伤口崩裂的剧痛仿佛已经麻木。
快!再快一点!
眼看就要冲出破口——
斜刺里,一道黑影猛地扑了上来,是一个反应极快的士兵,试图拦截他。
柳泗眼中凶光一闪,身体猛地一个急转侧滑,同时手中那根一直握着的、锈迹斑斑的钢筋借着冲势,狠狠地横扫而出。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钢筋精准地砸在士兵匆忙格挡的小臂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士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道带得向后倒去。
柳泗看也没看,借着反作用力再次加速,如同脱缰的野马,猛地冲出了铁丝网的破口,身影瞬间没入了货运站外围的荒草丛中!
“追!他跑出去了!”
“妈的!叫巡逻队!封锁西边所有道路!”
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吼声和更加密集的枪声,但子弹大多打在了空处。
柳泗在及腰的荒草丛中发足狂奔,肺部如同着火般灼痛,但求生的本能驱动着他不断向前、向前!
他回头看了一眼。
废弃的货运站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如同一个喧嚣而危险的蚁巢。
又一次。
从穆聿息的天罗地网中,硬生生撕开了一条血路。
虽然代价惨重,虽然前途未卜。
但他暂时……自由了。
他不敢停留,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向着更远处、更荒僻的野地深处,跌跌撞撞地跑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一匹孤独负伤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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