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缪斯

　　林若音跟着周徽走进会议室，一眼看见了坐在主位的徐加。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衬衫，面料挺括却不失柔和，领口随意地松开一颗纽扣，袖子妥帖地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正垂眸看着屏幕，眉头舒展，指尖在平板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愉悦的弧度？

　　此刻笼罩着他的那份沉静和隐约的柔和，却让林若音有些恍惚。这不像前几日办公室里那个冰冷对峙的男人。

　　她坐下，将带来的文件放在桌上。几乎是同时，徐加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很短，随即移开，看向随后进来的几位墨核项目组成员。

　　“人都到齐了。”徐加开口，“开始吧。”

　　他示意周徽。周徽起身，操控墙面屏幕，一幅复杂的东南亚地图呈现出来，几个关键地点被高亮标注。

　　“星屿项目受阻的核心，是当地新修订的《文化与自然遗产保护条例》第7.3款。”徐加的声音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条款要求，任何可能对‘具有文化价值的自然景观或传统社区风貌’产生‘显著视觉或文化冲击’的大型商业开发，都必须经过文化遗产委员会的特别审议，且当地社区代表有一票否决权。”

　　“陆氏原先的方案，是在离岛最纯净的白沙滩上，建一座标志性的玻璃与钢结构综合体。”周徽手指在平板上划动，调出陆氏原先的设计效果图。一座极具现代感的建筑，如同水晶般嵌在碧海银沙之间，美则美矣，在当下的环境里，却显得突兀甚至傲慢。

　　“问题就出在这里。”徐加抬起眼，“在委员会和当地社区看来，这是一种入侵。是用金钱和现代审美，粗暴覆盖他们世代守护的海岸线与生活方式。我打听了一下，他们现在对这个项目已经有对抗情绪了。”

　　林若音沉默地听着这些在陆氏内部没有讨论过的分析。

　　“所以，硬闯审批行不通。”徐加下了结论，语气毫无波澜，“我们需要把项目重新包装，变成他们乐意接受的。”

　　周徽切换了屏幕，一个全新的概念框架图跃然屏上。

　　标题是【墨核-陆氏联合文化创新共生计划】。

　　“林总好，下面由我为您讲解这个计划的核心方案。”墨核的市场总监何起之站起身来，他约莫四十出头，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气质沉稳干练。他用激光笔指向框架图的第一层。

　　“第一层，我们计划与陆氏联合成立一个专项基金会，每年从星屿项目利润中提取固定比例，专门用于支持项目所在地的传统手工艺。以可持续的经济模式，让这些纯粹的艺术被更多人看见。”

　　“墨核将提供全套的数字平台和技术支持，而陆氏这边，我们希望能开放高端零售渠道，为这些焕新后的传统工艺产品提供展销机会，让它们真正走进高端消费者的视野，形成可持续的商业闭环。”

　　何起之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徐加和林若音的反应。徐加靠在椅背上，手指轻点桌面，示意他继续。林若音则专注地看着屏幕，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

　　“第二层，”何起之切换了屏幕内容，出现了几幅新的设计草图，“我们将彻底放弃原先那个‘水晶宫殿’式的单体地标建筑。那太有侵略性了。”

　　新的草图展示的是一组低密度的建筑群落。

　　“设计灵感来源于当地传统的‘高脚屋’和编织技艺，大量使用环保可再生材料。核心的零售空间占比会大幅压缩，更多的区域将被设置为公共文化空间。”激光笔指向几个标注区域：“这个空间有很多故事可以讲，我们可以为东南亚地区的新锐艺术家、设计师提供一个免费的、定期轮换的展览平台。与当地艺术学院、独立工作室合作，每月举办主题展览、创作交流会，帮助那些有独特声音但缺乏渠道的年轻创作者被更多人看见。促进当地经济与艺术的正循环。”

　　何起之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某种展望的意味，“通过前两层的改造，我们将‘星屿’从一个单纯的高端零售店，转变为一个融合奢侈品零售、数字艺术体验、文化保育与社区共生的目的地。这份独一无二的文化沉浸式体验，这将让他更具价值与吸引力。”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
　　林若音坐在那里，轻轻、缓缓地吐出一口呼吸。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很轻地快跳了几下，带着一种久违的悸动。

　　计划有很多包装的名词，但林若音一下子就抓住了计划的内核。
　　让纯粹的艺术被更多人看见。
　　为新锐艺术家提供免费的展览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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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若音眼中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目光越过会议室长桌，不由自主地落向徐加。

　　他正微微侧首，听着何起之做最后的总结，侧脸线条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专注而沉静，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笃定。

　　徐加似乎察觉到了这份过于专注的视线。

　　他转过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眼神。

　　四目相对。

　　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那抹尚未散去的、类似于……欣慰的微光。

　　会议室里流淌的时光仿佛凝滞了半秒。

　　但徐加很快垂下了眼帘，再抬起时，那短暂的恍惚已被惯有的冷静覆盖。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平稳，目光重新聚焦在林若音脸上。

　　“林总监，方案的方向和可行性，你怎么看？”

　　林若音迎着他的目光，暖暖一笑，“我觉得很好。”

　　徐加看着林若音嘴角边带着暖意的浅浅笑容，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如果陆氏对这个合作框架没有异议，我们就进入执行阶段。”
　　林若音有很高的权限，她一个人可以做主：“没有异议。”
　　“好。下周，你和我，一起去一趟吉隆坡，接触核心人物，用这份方案打动评审委员会。”

　　“你和我”，这三个字被他以一种平淡却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出来。

　　会议室里其他人的目光微妙地游移。
　　周徽低下头，快速记录着行程要点。

　　林若音迎着他等待答复的目光，还是犹豫了几秒，随后才点了点头：“好。我会安排时间。”

　　徐加：“很好。”

　　会议继续推进，技术、法务、设计各板块负责人开始快速过细分工与节点，讨论声嗡嗡响起。但若有心观察，会发现，某两人的参与度，似乎有意无意地降低了些。

　　林若音垂眸看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却半晌没有落下。
　　下周，吉隆坡，和他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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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加看似在听取下属汇报，但心思显然飘远了一瞬。他眼角的余光，笼着那道坐得笔直却微微出神的身影。

　　下周。

　　这两个字在他心头滚过，带起一阵微妙的波澜。

　　他想起刚才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熟悉又陌生的微光。
　　那眼神像一根细小的钩子，轻轻扯动了他心底某个锈蚀的角落。
　　他知道刚刚那个方案触动了她，不仅仅是商业层面的认可，更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共鸣。

　　但随即，理智又迅速覆盖上来。
　　他在期待什么？
　　他们之间横亘着五年的时光、一场她和别人的婚姻、无数伤痕。

　　他端起面前的冰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心头那一丝不合时宜的躁动。

　　“就这么定。”讨论结束，他简洁画上句号，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与控制力，“所有人，按刚才的分工全力推进。林总监，”他看向她，“出发前的协调会议，时间让周徽和你助理敲定。”

　　林若音：“好。”

　　会议结束，众人开始收拾东西，低声交谈着离开。

　　徐加率先起身，“周徽，帮我送下林总监。”
　　他朝林若音商务性示了个意，便径直走向门口，背影挺拔决绝，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神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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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发前最后一天下午，周徽亲自将两个厚厚的文件袋送到了林若音的办公室。

　　“林总监，这是徐总嘱咐给您的。”周徽将文件袋放在她桌上，“左边是更新后的最终版行程、所有已确认的会面方背景资料、以及当地的一些文化礼仪注意事项。右边，”他顿了顿，“是一些可能用得上的应急物品清单，还有徐总熟识的一位当地医生和安保联络人的信息，他说以备不时之需。”

　　“徐总有心了。”林若音微微有些意外，视线从那份充满周到的物品上抬起，对周徽客气地点了点头，“替我谢谢他。”

　　周徽微微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训练有素的平静表情，“吉隆坡这几天预报有雷雨，但室内冷气通常开得很足。请您务必记得随身带一件薄外套，一冷一热，最容易感冒。”

　　林若音脸上表情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倒是很久没听到这种充满家属感的啰嗦了。
　　肯定不是周徽个人会主动向她提及的范畴。
　　这语气，这内容，几乎能让她隔着空气，想象出某人交代时那副蹙着眉、语气平板却不容置疑的模样。

　　“跟她说，记得带外套。那边空调跟不要钱似的……”

　　思绪戛然而止。林若音迅速掐断了这个突然浮现的画面。

　　“知道了，”她抬眸，对周徽露出一个得体的浅笑，“谢谢提醒。”

　　“应该的。”周徽再次颔首，不再多言，“那么，明天机场见。”

　　“好。”

　　办公室门轻轻关上，重新将林若音裹入一片寂静。夕阳的余晖拉长了家具的影子，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

　　她垂下眼，目光重新落回周徽替徐加带来的东西上。心里那根因为即将到来的行程而微微绷紧的弦，似乎被什么东西极轻地拨动了一下，发出低沉而复杂的颤音。
　　至少在表面上，他愿意维持一种友好的基调，为那些即将共度的、无法回避的朝夕抛出一个示意暂时休战的橄榄枝。

　　林若音将东西收进包里，决定接住橄榄枝。

　　第二天，浦东国际机场。

　　林若音带着助理小唐提前到达VIP候机室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靠窗位置的徐加。

　　他今天穿了一身浅亚麻色的休闲西装，内搭简单的白色T恤，比起会议室里少了些锋芒，多了几分随性的松弛感。他戴着一副墨镜，正低头看着手机，手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黑咖啡。周徽和一个她不认识的年轻助理坐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低声交谈着。

　　听到脚步声，徐加抬起头，隔着墨镜，林若音看不清他的眼神，只看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摘下了墨镜。

　　“早。”他开口，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

　　“早。”林若音走到他对面的沙发坐下，小唐和周徽他们自然地聚到另一边，讨论起行李和登机事宜。

　　候机室里很安静，流淌着轻柔的背景音乐。巨大的玻璃窗外，飞机起起落落。

　　“资料都看过了？”徐加问，将手机放到一旁。

　　“嗯。”林若音从公文包里拿出自己的iPad，“有几个细节，我想再跟你确认一下。”

　　“你说。”

　　两人就着屏幕上的行程图，低声讨论起来。他的手指偶尔会点到屏幕上，和她的距离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气息。

　　陌生又熟悉。

　　讨论很快结束，效率极高。然后，便是短暂的沉默。

　　徐加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目光转向窗外起飞的航班，侧脸沉静。

　　林若音也收回视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iPad光滑的边缘。每次沉默，她都能感觉到，某种无形的、因为即将到来的紧密相处而产生的微妙试探与不确定，在空间里缓缓弥漫开来。

　　“徐总，”周徽走了过来，轻声提醒，“可以准备登机了。”

　　徐加点了点头，站起身。

　　林若音也收拾好东西，站了起来。

　　两人目光再次短暂相接。

　　“走吧。”徐加说，语气平静，但是明显站在原地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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