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封情书

　　自那日在文学社活动室，凭借字迹几乎确认了匿名信的主人后，林晚晴感觉自己仿佛被施了一个奇妙的咒语。整个世界在她眼中，似乎都蒙上了一层不一样的色彩，尤其是那个名叫苏默的男同学，他从背景板上一道模糊的影子，骤然被推到了舞台中央，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耐人寻味。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晴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地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在苏默身上。这种关注，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怀疑和审视的探寻，而是一种全新的、混合着惊讶、好奇、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惜与敬重的“重新凝视”。

　　周二上午，是现代汉语课。讲台上，戴着厚厚眼镜的老教授正用平缓的语调分析着古汉语的语法结构，声音如同催眠曲。阳光透过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明亮的光块，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粉尘。

　　林晚晴坐在前排，能清晰地听到身后同学们偶尔的窃窃私语和翻动书页的声音。她的目光，第一次如此频繁地、不受控制地，借着回头与旁边同学低声讨论问题的机会，或是假装活动脖颈，状似无意地瞟向教室后排那个靠窗的角落。

　　苏默依旧坐在他的老位置。他微微低着头，脖颈弯出一道专注而柔和的弧线。阳光恰好落在他摊开的笔记本和那只握着旧钢笔的手上。那双手，指节分明，此刻正沉稳地移动着，在纸页上留下那些她已然熟悉的、工整清秀的字迹。

　　林晚晴的心，微微一动。就是这双手，写出了那些细腻观察她支教、记录她广播、甚至捕捉到她无意识小习惯的文字；就是这双手，写出了那篇让她心潮澎湃、文采与情怀俱佳的《桥》。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透过这双安静书写的手，她窥见了一个与那沉默外表截然不同的、丰富而滚烫的灵魂。

　　她注意到他今天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领口和袖口处磨损的痕迹，在明亮的阳光下无所遁形。若是以前，她或许只会掠过一丝淡淡的同情，但此刻，这点磨损在她眼中，却莫名地与那字里行间的才情与尊严联系在一起，让她心头泛起一阵酸涩的柔软。她想起他那双崭新的白网鞋，那或许是他为了某种“靠近”而做出的、笨拙又真诚的努力。

　　课间休息时，教室里喧闹起来。苏默没有像其他男生一样聚在一起高谈阔论，也没有离开座位。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从那个旧帆布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封面模糊不清的书，低头看了起来，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林晚晴和同桌的女伴起身去接水，路过他座位附近时，她刻意放慢了脚步。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正在阅读的书脊——《悲剧的诞生》，尼采著。一本对于师范专科学生来说，显得有些艰深和冷门的哲学著作。

　　她的心再次被轻轻撞击了一下。他的阅读品味，他的精神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深邃和……孤独。

　　下午，香港回归合唱排练照常进行。老礼堂里依旧闷热，风扇徒劳地转动着。林晚晴站在指挥的位置上，目光扫过整个合唱队。这一次，她几乎是立刻就精准地找到了最后一排靠墙的那个身影。

　　他站得依旧笔直，嘴唇微动，跟着大家一起唱着，但声音显然融入了集体的和声中，难以分辨。他的目光，不再像以前那样，因为她的偶然扫视而惊慌躲闪。或许是距离够远，或许是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的视线，坦然而又……专注地，落在她的方向。

　　那目光，不再是一个暗恋者怯懦的窥探，而更像是一个灵魂，在隔空与另一个能引起共鸣的灵魂，进行着无声的交流。是因为他以为她不知道吗？还是因为，在书写了《桥》那样宏大主题的文字后，他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与勇气？

　　林晚晴指挥的手臂挥舞着，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烫。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这样一双沉静而深刻的眼睛，如此长久地、认真地凝视着。这种感觉，并不让她感到不适，反而有一种被郑重对待的……悸动。

　　排练休息时，几个队员围过来讨论某个声部的和声问题。林晚晴耐心解答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苏默独自一人走到礼堂侧门通风的地方，靠在门框上，望着外面被夕阳染红的天空，神情有些悠远，仿佛在构思下一篇散文，又仿佛只是在享受这片刻的独处。

　　他与周围那些嬉笑打闹、高谈阔论的同学们，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像一座沉默的孤岛。可林晚晴知道，这座孤岛的内部，并非荒芜，而是蕴藏着澎湃的情感、深邃的思想和不为人知的才华。

　　一种强烈的冲动，在她心中滋生——她想要了解这座孤岛。不仅仅是通过那些匿名的信件，而是……更直接一些。

　　几天后，一个机会悄然来临。学校下发的关于香港回归主题征文比赛的通知，终于贴在了宣传栏上，要求各班学习委员协助宣传和收集稿件。

　　课间，林晚晴拿着几张空白的报名表，在教室里走动，分发给可能有兴趣参加的同学。走到后排时，她的脚步在苏默的课桌旁停顿了一下。

　　苏默正低头看书，感觉到有人靠近，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到是她，他的脸颊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眼神下意识地想要躲闪，但似乎又强自忍住，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苏默同学，”林晚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平和，像对待其他任何一位同学一样，“学校有个香港回归的征文比赛，这是报名表，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她将一张表格放在他的课桌上。

　　苏默看着那张表格，愣了一下，随即，耳根也红透了。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表格，又立刻低下头，声音含糊地应道：“……好，谢谢。”

　　他的反应，依旧带着那种熟悉的、近乎笨拙的紧张。但林晚晴却能从这紧张背后，读到更多的东西。她看到他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攥紧了；她看到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她还看到，在他低垂的眼眸深处，似乎闪过了一丝极快的、类似被看穿心事的慌乱。

　　他是在担心她会将征文和他的匿名信联系起来吗？

　　林晚晴的心底，泛起一丝微妙的涟漪，有一点想笑，又有一点心软。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便转身走向下一个同学。

　　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在她转身之后，重新抬了起来，带着一种复杂的、滚烫的温度，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背上。

　　回到自己的座位，林晚晴的心跳依旧有些快。她知道，自己刚才那个看似平常的举动，对于苏默而言，可能不亚于一场地震。她主动给了他一个可以正大光明展示才华的途径，一个可能与她在“现实”中产生更多交集的契机。

　　而她，也在期待。期待看到他用“苏默”这个名字，而非“尺素”的化名，写出怎样的文字。期待那个在匿名信后躲藏的灵魂，能够有机会，走到阳光下来，哪怕只是一小步。

　　窗外的梧桐树叶在夏日的风中哗哗作响，阳光明媚。林晚晴抬起头，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如同这初夏的植物一般，悄然生长，带着清新的气息和未知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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