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提督的沦陷

　　程栖止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亢奋，觉得很有趣，眼里划过清浅的笑意，勾唇道，“看过一点。”

　　沈芷搓搓手，嘴边的笑意压都压不住，“你看过《鬼公子》的故事吗？”

　　程栖止口中的看过，是指抄家的时候粗显的翻看，只为了搜查里面有没有夹东西，至于内容，他此前并没留意。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思忖着等会儿让飞羽去寻一些话本子，语气自然道，“还没有读到，里面讲了什么？”

　　沈芷见他感兴趣，赶紧跟他分享，“就是诳语道人写的话本子，讲了两个年轻人相遇相识惩恶扬善的故事，故事曲折动人。”

　　程栖止挑眉，心中记下了诳语道人的名号，故作好奇道，“故事有多动人？我怎么不信。”

　　沈芷当即把故事娓娓道来。

　　在大山的一头，住了一个年轻的樵夫，他孔武有力却有半张脸长了红色胎记，寡言少语，村民孩童见他相貌丑陋都畏惧厌恶他。

　　一日，他上山砍柴误了时辰，下山时天色已暗。

　　行至半山一处荒废宅院时，忽闻呜咽之声。

　　这宅院是前朝某官员的别院，因为闹鬼荒废了，平日里樵夫猎户都绕着走。

　　樵夫不欲多事，可是那哭声实在凄厉，他犹豫片刻后推门而入。

　　院中杂草丛生，门扉腐朽，正堂中有一白衣公子背对着他，肩头耸动，似在哭泣。

　　樵夫问那公子为何而哭，白衣公子回过头来，眉如远山、目如秋水，面容俊美不似凡人。

　　“我本是赴京赶考的举子，途径此地借宿，不成想感染了风寒，感怀身世与前途未卜，失了态。”

　　樵夫见白衣公子面色苍白，衣衫单薄，实是不易，心生怜悯，邀他前往自己家中暂住。

　　沈芷说到这里，有些口渴，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程栖止来不及阻止，见她已把茶送入口中，默默将话咽了回去，目光落在杯沿上两个湿痕，像是被烫了一下狼狈的收回视线。

　　沈芷喝了水解了渴，继续讲故事。

　　话说，樵夫邀白衣公子到他家歇息，将床铺让给了对方，自己打地铺。

　　夜间白衣公子站在樵夫身边，低头俯视着他。樵夫察觉到视线，睁开眼，没有开口，白衣公子也没有说话。

　　僵持了片刻，白衣公子问他，：“你不问我深夜站在这里是为何？”

　　樵夫平躺着，目光沉静：“你定有自己的缘由。”

　　白衣公子蹲下身，伸手抚摸遍布樵夫大半张脸上的红色胎记，眼神晦涩不明，“兄台虽貌丑，心地却十分善良。”

　　樵夫浑身一颤，还从未有人如此触碰他，且不因他相貌而厌恶。

　　这晚后，白衣公子在樵夫家中住下来。他说自己因病误了考试，需来年再考。樵夫每日照旧上山砍柴，家中却总有热菜等着他。

　　渐渐，村里有流言蜚语，说樵夫在家里藏了天仙一样好看的人，村里有混不吝的扒着他家墙偷看，被樵夫撞见打走了。

　　后来村里流言更甚，说樵夫家里窝藏了鬼怪，会带来祸患，危及全村人安危。还有人悄悄放火去烧樵夫的家。

　　然一场冬雪突至，熄灭了火焰，村里几个无赖还被雪压断了腿。

　　隆冬来了，樵夫不能上山砍柴，白衣公子就在屋中教他识字读书。

　　雪刚化开，一个老道士找上了樵夫，说他身上鬼气森森，必是被恶鬼缠身，若不除鬼他活不到春天。

　　樵夫矢口否认，可道士却径直来了樵夫家，逢白衣公子在雪地作画。

　　老道士欲除厉鬼，却被樵夫一再阻拦，劝阻不得，拂袖而去，直道“痴儿！”。

　　老道士离开后，白衣公子忽然跪倒在惨叫，褪去身上美丽的皮囊，露出底下青面獠牙的本相，不见往日半分温润，“我就是恶鬼，那道士说的没错，你与我再相处下去，会耗尽精气折寿而亡，杀了我，取我骨灰撒在东方，或可补救。”

　　樵夫紧张的抱住变得青面獠牙怪物，眼里没有害怕只有心疼，一行清泪划过他丑陋的红色胎记，“即便身死，我也不悔。”

　　沈芷双手撑在脸旁，目光灼灼看着程栖止，“你猜猜结果如何？”

　　程栖止沉声道，“若是樵夫杀了恶鬼，前面的故事难免漏洞万千；若是樵夫死在了春天，又难免落于俗套；若是一人一鬼都活着，又不切实际。能得你一句曲折动人，必然是有人将死，忽有了转机，最终却留有遗憾。”

　　沈芷坐直了身子，鼓掌惊叹，“不愧是督公，料事如神，连话本子里的故事都能猜到！”

　　“既然督公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局，那后面的我就不说了。”

　　“无妨，我只是猜了个大概，具体如何，你且细说，我倒是对故事很感兴趣。”程栖止重新拿杯子倒了一杯茶，推给沈芷。

　　沈芷很乐意与旁人分享故事，喝了茶，当即继续讲下去。

　　大雪中，樵夫轻声道，“我早是你不是活人。也知你不是厉鬼，而是以身护国却遭背叛身死的小霍将军。”

　　厉鬼身上的鬼气一滞。

　　后来，大雪融化，樵夫和鬼公子都不见了。

　　三年后，一个腰上带着鬼面具的玉面郎君拔得头筹，成了京中炽手可热的状元郎。

　　为官五载，曾经傲骨不折的状元郎成了揽权弄势的丞相，“杀人如麻、忘恩负义、不知廉耻”，这是京中权贵对他的唾骂，可是民间却对这位丞相很是爱戴。

　　他将数不清的贪官送入了大狱，灾区的赈灾粮发了下来，边疆的粮草棉衣也如数按期发放。

　　一日，路过的老道士看到了丞相腰间的恶鬼面具，又看到了他的面容，直直叹气，“痴儿痴儿。”

　　树大招风，况且是不愿同流同污之人，他树敌太多，行事又不忌后果，终于被人栽赃陷害落入大狱。

　　斩首前，无数畏惧他、厌恶他的人都围上来看他的笑话，他却十分平静，腰上还挂着不离身的鬼面具。

　　这面具是一个狱卒悄悄给他的，狱卒的家人曾受过丞相的爱戴，行刑的官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理会。

　　丞相死后，恶官要让他尸首悬挂示众，可是无头尸却离奇消失，那陷害他的恶官们没过几天安生日子，死的死残的残都没有落到好。

　　某一日，一个偷孩子的歹人被捆了仍在衙门前，背上贴了张诉纸。被救的小孩子说，是一个带着恶鬼面具的人打跑了坏人。

　　人们都说，鬼公子不是凡人，先为霍小将军平案，后肃清朝堂，完成使命舍了躯体在人间获得了无上自由。

　　“故事的最后，诳语道人说，她看见一个腰上挂着恶鬼面具的青衣俊美公子手中提着一壶酒，在城外问一个脸上有块胎记蹲着哭的小孩儿，‘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为什么哭泣呢？’”

　　说到这里，马车也停了下来。

　　沈芷看了一眼程栖止，又瞟了一眼他腰上的恶鬼面具，眼里的期待溢于言表。

　　你应该知道，话本子里的故事都是假的，我从没有听过鬼公子的传闻……我也不会是鬼公子。

　　樵夫知道白衣公子的真面目，并不畏惧，你呢？你是否知道我真正的模样，又是否会厌恶畏俱于我？

　　呵，白衣公子是遭人暗算、为国捐躯的将军。他呢，他不过是个从污脏里爬的满身恶臭彻彻底底的恶徒。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又怎么能一概论之。

　　若是他不争、他不斗，他现在已经深埋地底，可不会像白衣公子那般幸运，化为鬼身仍有人记得他。

　　面对她期待的眼神，程栖止终究是没有说这些败兴的话，将万千思绪掩于眼底。

　　罢了，不过是一个故事，他一个活人何必跟个故事计较。

　　“督公，你不带这个面具吗？”沈芷忍不住出声提醒。

　　“带什么？”程栖止随手把腰上的恶鬼面具拿下来，捏着面具一角，虚虚放在面前，“带这个啊？”

　　沈芷面红耳赤，双手摸着红热的耳垂，点头如小鸡啄米。

　　程栖止嘴角笑意收敛干净，将面具丢在榻内，掀开帘子直接下了马车。

　　“诶？”沈芷看了眼被丢在角落的面具，探头出来小声问他，“不是要遮掩行踪吗？不带面具吗？”

　　“不必，”程栖止站在马车旁气定闲神，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指尖在阳光下渡了层暖意，“下来吧，我扶着你。”

　　手心被一团温暖柔软按住，不等他收拢掌心，小姑娘已经提着裙摆干净利落的下来了。

　　嗯，很灵活，若是找个不错的武打师傅，可自保无忧。合适的武打师傅，应该找谁呢？

　　沈芷在百珍阁要了一个视野极佳的雅间，对引路的小厮道，“把你们店里所有的点心都上一道，再来一壶酿花茶。”

　　“好嘞！”小二喜笑颜开。

　　程栖止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阿芷这么大方，我真是受宠若惊。”

　　沈芷开心一笑，“吃不完的我打包，回去接着吃。”

　　“噢，”程栖止将手撑在桌子上，凑近了她，眼带笑意，“阿芷不是说要在店里吃才最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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