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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那是戚滟说的最后一句话。
白矖却始终没有说话。
修道到了他这个份上,其实不需要过去探查,他还被困在六合阵中,但已经能察觉到,戚滟的气息弱了下去,再后来,便是没有了生息。
可他仍是没有说话。
说什么呢?
说他当初躲进花楼,确实另有目的。
那时他刚历过一次天劫。
他屠了很多座城,杀了很多人,终于从凡人身上吸纳了足够的灵气,可以渡劫了。
修士修仙,生阶要渡劫。白矖化龙,同样也要渡劫。
谁料天道不公,根本没想给他机会。
渡劫那日,滚滚天雷落下来,天道说他杀伐无道,不但没让他化龙,还降下道道天雷,差点要了他的命。
戚滟初见他时瞧见他身上有道道血痕,那其实不是鞭子留下的伤痕,而是天雷。
他从天雷之下逃生,只剩了一口气,为了保住一条命,只能躲进花楼里——
五色令人目盲,人间的花楼,是欲望最盛的地方,能让他暂避天道。
然后遇上了戚滟。
他也说不准自己是什么时候动的心。
大抵因为是相遇在花楼里,他们的动心都很随意。
等他有一天恍然察觉自己的心意的时候,他已经在花楼里呆了许久了。
那时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其实随时可以化作蛇身遁走,但是戚滟变着法给他做吃的。
有时候他端着馄饨想,听说她明天要亲自和面做包子,芹菜猪肉馅的包子!那就再多待一天吧。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一瞬间,还要将脸一沉,反复在心中说服自己,那是因为,她做的菜太好吃了。
反正他留下来,不是因为她这个人。
这样自欺欺人了一段时间,后来他又想,这个女子虽然是个凡人,却和寻常凡人不太一样。
他要化龙,也不差这一个凡人,那就勉勉强强,给她一个恩典,带着她双修吧。
这样她寿数长一点,能陪在自己身边,将来他真化了龙,也不至于太寂寞。
实际上,他们早就那样在做了,但是他怕对方是个凡人,承受不住,因此始终收敛自己周身的灵气。
他向来是倨傲自负的,他瞧不上蛇族,瞧不起凡人,甚至轻视天道。
可唯独面对戚滟,他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他有时候想,她瞧见自己的真身,会害怕吗?他知道凡人向来是胆小的。
有时候又想,要她与自己一同修道,她会愿意吗?可凡人难道还能拒绝长生的诱惑吗?
——她总是不会拒绝他的吧?
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他去了桃花渡。
他想,他要在这一夜向她坦白。
坦白之后,哪怕她害怕也没什么关系。
若是她害怕,想逃开,他就将她关起来,锁起来,让人也找不着、瞧不见——
是了,她的模样生得好看,虽然因为脾气不好,在花楼里没什么朋友,可她毕竟生就了一副好模样。
戚滟或许不知道,在花楼里那些男人用那样的眼光看着她的时候,他恨不得将他们都杀了。
他可以做她一个人的子都,她当然也应该成为他一个人的艳娘。
然而他在渡口等到后半夜,始终没等来戚滟。
在他决定向戚滟坦白一切的时候,戚滟失踪了。
他又在花楼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始终没回来。
天道始终不曾放过他,只要他试图违抗天道,雷霆劫难便会随之而来。
为了躲避雷劫,他后来又去了很多地方,最后终于决定放下一切,重新开始修炼。
那时候人修已经逐渐壮大起来了,凡人地界,正道的修士们也要去多管闲事,屠城成了一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唯有靠近魔域的地方,道修鞭长莫及。
于是他去了魔域。
但是他并未来得及开始修炼。
那时他走在长街上,街边是一个馄饨摊。
他盯着那个馄饨摊,想起一些旧事,有一瞬间的愣怔。
忽而街上的人慌乱起来了。
他们四处逃窜,奔走相告,说魔族最好色的那个女长老,来抢人了。
白矖怎么也想不到,他此生还能与戚滟重逢。
更想不到,重逢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满心以为当年,自己想同戚滟双修是对她的恩典,没想到时隔多年再重逢,自己竟然是在下·面的那个。
这也就算了,时隔多年,再次相逢,他发现,戚滟的魔都府中,除了他,还有许多其他男子。
他其实隐隐瞧得出来,那些男子,要不眼睛像他,要不嘴巴像他,总而言之,身上多多少少,总有一处与他相似。
但是,他如何能确定,她收集那么多与他相像的人,是在宛宛类卿,还是就是喜欢这种长相的呢?
毕竟,他们最开始对彼此,就都是见色起意。
白矖,一个自出生起,就坏事做尽,质疑天,质疑地,就是从不会质疑自己的魔头,在这一刻,产生了深深的自卑感。
他的尊严不允许他去问,甚至让他拉不下脸去试探。
于是他闹了脾气。
他装着不认识戚滟的样子,听到她喊他“子都”也是一脸茫然。
如是三天之后,他出门在外,晴天一道天雷劈下来,将他劈成了重伤。
那是惩罚他滥杀的天雷劫,他先前东躲西藏,终究没有躲过。
他奄奄一息倒在路边,被路过的虚伪正道裴无衣顺手抓进了浮屠塔。
很后来他想,要是那三天,他没有同戚滟闹脾气、装着不认识她就好了。
可是,他永不可能与她相认了,哪怕后来戚滟也进了浮屠塔,他也没办法告诉她自己是谁了。
因为那最后一道雷劫劈坏了他的根本。
他化作人身,若非是在幻境里,其实有一道可怖的伤口,如蜈蚣一般,从心口一直蔓延到脸上,爬满他的整张脸。
他与戚滟,原本就是见色起意,这其中有多少真情,谁又说得清呢?
白矖就维持着蛇的形状,一言不发。
许久,他忽然笑出了声。
那笑声沙哑难听,听着像是砂纸在桌面上摩擦,却一声高过一声,到最后,成了疯狂的大笑。
叶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这样的情节,她从前在话本里看过不要太多。
通常一对情侣当中若是死了一个,那另一个便会如有神助,爆发出巨大的力量,那么不管战况对于他而言是多么不利,他都能借这爆发出来的力量将其逆转。
叶岑手中捏了道护身符,瞧见宋显大喇喇站在那里,躲也不躲,赶紧上前一步,大方地也往他手中塞了一张一样的符箓。
宋显奇怪地看她一眼,又去看白矖。
手中却将符箓攥紧了。
然而白矖笑够了,却是什么也不做,只是沙哑着开口道:“天道不容我,同你们青云门又有何关系?”
白矖:“说到底,你们这些恶心的正道人士,自诩替天行道,只不过是这种不公之事没有落在你们自己身上罢了。若是轮上了你,想必又要换一副说辞了吧。”
他顿了顿,蛇头虽然动弹不得,可叶岑莫名觉得,他的眼神望向了自己。
话却还是对宋显说的:“譬如你身后这个小姑娘,她是你的心上人吧?”
叶岑矢口否认:“我不是我没有你别……”
白矖:“她也是借命而生,你怎么不替天行道了?”
叶岑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宋显闻声,又回头看了叶岑一眼。
叶岑顿时感到一阵心虚。
这白矖,不愧是化龙化了一半的上古异兽,竟一眼就看穿了她不是白涟漪本人。
然而宋显狐疑的目光还停在她身上。
叶岑吞了口口水,迎上宋显的目光,可怜巴巴道:“我不是,我没有,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抱抱可怜的自己:“我只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满门被屠、孤苦伶仃的小姑娘而已。”
她说这话时,神态动作都过于做作,宋显目不忍视,一言难尽地转过头去。
白矖:“她修这邪术,总也有被天道所不容的一天,到那时,你要怎么办呢?还能像现在对我这样,替天行道吗?”
叶岑缩了缩脖子,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她这也算不上邪术吧。
她又不是主观上夺舍了白涟漪,山阿告诉她,她来到这里的时候,白涟漪已经死了,她最多属于借尸还魂。
这叫资源的合理利用。
但是若宋显发现了她这里子已经不是白涟漪了,会将她当做邪魔除掉吗?
虽然他本人好像也没有特别正派的样子,但他若是想除了她,那她还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吧。
叶岑下意识地去看宋显。
宋显这次却看也没看她一眼,似乎毫不在意。
叶岑于是偷偷松一口气。
她想,宋显自己也背着一身秘密,或许,对她是什么样的人并不感兴趣。
宋显看着白矖,半晌后,忽然笑了一声:“谁说我要替天行道?”
他将烟杆绕在指尖转了两圈,面上又带上那种让人瞧不明白的笑容:“你杀那么多凡人是弱肉强食,那我强于你,杀你,岂不是理所应当吗?”
他话音落下,足尖一点栏杆,劈身上前。
与此同时,戚滟的烟杆在他手中宛如灵巧长剑,挽过一个好看的剑花,准确无误地洞穿了白矖的心脏。
戚滟身死,白矖被宋显亲手结果了,于是幻境破碎。
有天光漏进来,叶岑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睁眼时,又回到了浮屠塔中。
周围是让人眼花缭乱的七彩布帛,布帛之上躺着两具尸体,一个,是早已断了气的戚滟,一个,是终于化回了人身的白矖。
叶岑走上前去,瞧见他脸上蜿蜒着的伤疤,愣了愣,心中忽然冒出一些想法。
兴许,白矖始终不敢在戚滟跟前化作人身,是因为不敢让她瞧见自己的脸。
又兴许,戚滟后来被关进了浮屠塔,其实并不是因为馋裴无衣的身子,而是因为,知道了白矖在浮屠塔。
兴许,他们都低估了自己对对方的喜欢,也低估了对方对自己的喜欢。
可斯人已去,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又有谁能知道呢?
宋显也走上前来,瞧见她愣怔的神色:“怎么,吓到了?”
叶岑摇摇头:“他杀了那么多无辜凡人,落得这样的下场,是死有余辜。”
她以前生在深宫里,其实也是认同弱肉强食的。
像她被贵妃赐了一丈红,虽然也恨得牙痒痒,可到底是自己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她从前毕竟也是个凡人,就很难站在白矖的角度与他共情了。
白矖死的时候,她其实还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从前她是个小宫女,一眼望到头,后宫中最有权势的便是皇后。
如今到了大殷,人人修真,她习惯了往上爬,自然也兢兢业业,勤于修炼。
可修得通天修为,站上巅峰之后呢?
她就要借着修士的身份从此高高在上、睥睨众生,将那些凡人视作蝼蚁吗?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如此吧。
她道:“凡人,其实也不像他说的那样不堪一击。”
宋显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修士修道,是为超脱红尘,因为红尘皆苦。可凡人,他们直面红尘。”叶岑道,“红尘痛苦、艰涩、残忍至极,可是凡人乐观、坚韧、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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