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见鹿

　　我生于帝王家，却从未真正活过。
　　世人皆道我是尊贵的公主，可谁又知，我不过是困在金丝笼中的雀鸟，连呼吸都要按着他人的节奏。
　　我像被线牵着的傀儡，连笑都要算着时辰——直到遇见她。
　　七岁那年，我偷偷溜出宫，想为征战的皇兄祈福。重元寺外的桃花开得正好，粉白花瓣落在我发间，我却撞见了刺客。
　　刀锋划破衣袖时，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直到一道红衣像火焰般扑过来。她的剑很快，银弧掠过时，刺客们像被风吹倒的麦秆。最奇的是，她一边打，一边还能腾出只手，把串糖葫芦塞给我：“别怕，吃完就不疼了。”
　　初见鹿黎时，我便被她身上的气息吸引。只觉得她如同一团炽烈的火，红衣翻飞间尽是潇洒肆意，那是我穷极一生都无法触及的模样。
　　我看着她在挥剑的肆意，明明只比我大两岁，却能活出女子不一样的风采。
　　她带我躲进破庙的两年，是我这辈子最自由的时光。她教我认草药，教我用树枝画剑招，夜里就把我冻僵的手揣进她怀里。
　　离别的那天，她把红绳银铃系回我腕间，说等我及笄就回来。我死死拽着她的手，生怕一松就再也见不到。可等青鸾的人找到我时，破庙里只剩我一个，炉上的药还温着，她却不告而别。
　　回宫后，我经常到这个地方来找她，但一次也没有遇见。再后来父王就不让我出门了。我成了父皇口中“青鸾国最尊贵的公主”。云锦裁的裙，东珠缀的钗，是父皇赐予我“枷锁”，他以宫墙为界，把我关进了不得自由的金笼子。
　　母妃早逝，皇兄常年征战，父皇看我的眼神总带着些复杂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忌惮——他怕我像母妃一样，向往宫墙外的风。
　　婢女说铃铛声是一步一响一步一想，红绳能够帮你系未尽的缘分，可是及笄礼那天，你没来。
　　也对，你那么潇洒肆意，不该让我困住你的一生。
　　七年后，皇兄带回个红衣女子，说她是月璃国的鹿黎。我隔着屏风看她练剑，幻月剑法的起势一出来，我腕间的银铃突然响了。那一刻，我便知道就是她。可她望着我时，眼里只有疏离，说自己五年前摔得失忆了。
　　心口像被针扎了下，却又松了口气。忘了也好，这宫墙里的肮脏，本就不该染脏她的红衣。
　　我主动求她教我剑术，不是为了防身，而是想离她更近一些，沾染她身上的自由气息。她故意刁难我，我却甘之如饴。
　　我追着她的影子学剑，被木剑磕得满手淤青，却在她皱眉教我握剑的瞬间，尝到了自由的滋味。她身上有团火，烧得我既想靠近取暖，又怕灼伤这虚妄的梦。
　　那些天，我喜欢缠着她教我练剑；喜欢看她在桃花林里舞剑的样子；喜欢她教我劈剑时骂我笨，却会在我手心磨出血泡时，笨拙地给我涂药。我弹《水调歌头》给她听，可我更想告诉她，这琴音是弹给她一个人的。
　　父皇给我下噬心蛊那天，我没哭。蛊虫啃噬心脏的疼，远不及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和亲时的窒息。鹿黎找到我时，我正攥着红绳发抖，她眼里的怒火比蛊毒更灼人。
　　“想逃吗？”她问我。
　　“想。”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发颤却很清楚，“想为自己活一次。”
　　那夜逃出宫时，皇兄也早为我们备好了后路。鹿黎带着我逃出宫墙，我们看过山河壮阔，也见过百姓疾苦。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宫外的风是自由的，哪怕它裹挟着沙尘，也比宫中的熏香更加清新。遇到敌人，明明该躲在她身后的人是我……但看着她为我拼命的模样，我既心疼又欣慰。原来在这世上，真的有人愿意为我不顾一切。我鬼使神差的引开了追兵。
　　我多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可当看到逃亡路上流离的百姓，看到他们绝望的眼神，我知道，我不能再自私了。原来自由不是逃离，我是青鸾的公主，这江山的苦难，我躲不开——哪怕，是重新戴上枷锁。
　　和亲是假，刺杀楼兰王是真。出发前，我看着她为我准备的盛大的烟花，喝着她递来的桃花酿，摸着车座下的瓜子和话本，笑着笑着就哭了。
　　王帐外的草原上，夜王的刀抵着我脖颈时，我却一点也不害怕，甚至很兴奋。我知道鹿黎会来，就像七年前在重元寺外一样。
　　她的箭擦着我发梢飞过时，我反手夺刀的动作，是她教我的第一招近身术。彼此一个眼神，相互信任的出手，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并肩作战的感觉这般美好。
　　毒箭射向她时，我几乎是本能地拽开她。那一瞬间，我没想过自己会不会死，只知道不能让她再为我受伤。身体变冷的时候，我把红绳银铃解下来，系回她腕间。这是她的东西，该还给她了。
　　“替我活得潇洒些。”我想对她说，可血堵住了喉咙。意识消散前，她的眼泪滴在我脸上，烫得我心颤。
　　我真想对她说，别哭，被囚禁的青鸾鸟获得了自由。
　　鹿黎，这次换我看着你潇洒。愿你带着我的心愿，在这世间，活得肆意，活得精彩。
　　她替我看了江南的桃花，替我守了这盛世，替我活得自由又坦荡。
　　这样，就够了。
　　毕竟，青鸾鸟本就该属于天空，而她，是我的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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