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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冰冷的奉献金没有带来神启,只换来一套沉默的流程。未站在那扇从未对公众开放的侧门前,门上的藤蔓与锁链浮雕像是某种隐喻。接待他的灰袍执事面无表情,递来一叠厚厚的文书。新名字已经印好——“默”。
一个字,一道命令,一副面具。按下指印的瞬间,未感到某种属于“未”的部分被正式封存。
所谓的“洗涤”发生在地下室。没有圣歌,只有消毒喷雾冰冷的气味和机械重复的身份灌输。他们让他背诵新的生平:一个在无名孤儿院长大、蒙受感召的年轻人。故事单薄得像张草纸,却必须刻进本能。
接着是身体上的处理。
背上几处最狰狞的旧疤被激光淡淡地扫过,痛感轻微,痕迹却真的模糊了。当他换上分发的粗糙亚麻内衣、灰色修士服,戴上刻着编号的铁牌时,荒诞感再次涌上。他攒了那么久、沾着血与泥的信用点,就换来了这些。
一个代号,一套制服,一个位于十二人大通铺角落的铺位。
然而,当热水第一次从公共浴室的锈蚀管道里涌出,冲刷掉积年累月的污垢和血腥气;当粗糙但洁净的布料包裹身体;当黑面包和菜汤按时放在面前时,另一种更原始、更真实的慰藉,缓慢地渗入了四肢百骸。这里至少有安稳的睡眠,有遮风挡雨的屋顶,有不必时刻提防背后刀锋的片刻松弛。对习惯了垃圾场风声和地堡孤寂的人来说,这近乎奢侈。
晨祷的钟声刺破昏暗,未跟着人群走入宏大的祈祷厅。他站在最后排,含糊地念着不懂的祷文,声音淹没在众人的低吟里。随后,日复一日的劳作开始了。
首先是擦拭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回廊石栏,彩玻璃窗棂上闪着微光的能量尘埃,自习室他曾经坐过的、如今空荡荡的角落。他跪在冰凉地板上刷洗,水桶漾开浑浊的圈。
之后是搬运救济点的陈年豆子,节日用的沉重装饰,维修用的建材。雇佣兵时期淬炼的力气,如今转化成稳定而持久的负重。汗水浸透灰色的布料,又在阴冷空气中慢慢变凉。
最后,是服务。粥棚前麻木或感激的面孔,识字班里费力描画字符的手指,医疗站里寥寥无几的草药与绷带。
未虽然只是像他的新名字“默”字一样,沉默地分发,沉默地维持秩序,像一颗被嵌入庞大机器的、无声的齿轮,但这些公开的、体面的工作,构成了教会慈悲的光晕,也填满了默绝大部分的时间与心神。
它们被设计得极其碎片和重复,足以磨钝最敏锐的神经。他试图在搬运间隙观察,在打扫时留意,寻找任何与但有关的蛛丝马迹,却困难重重。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核心区域遥不可及。而但,那个蓝发的身影,仿佛从他成为“默”的那一刻起,就从这片空间里消失了。自习室换了主持,祭坛轮值不见其人,连医疗站也换了负责人。一丝隐隐的不安开始在默心底滋生:是下毒事件的影响?还是更糟的情况?
在适应规则与徒劳寻找的同时,雇佣兵的本能让默感知到了水面下的涌动。仓库里,标注“救济”的物资会悄悄流向“内部协调”的角落;厨房里,修士的黑面包与“特定场合”的白面包、肉食,泾渭分明;某位执事的私人储物柜里,藏着公开渠道永远短缺的药膏。熄灯后的集体宿舍,低语交换着关于岗位、巡视、乃至某些执事“额外门路”的模糊信息。权力在这里以更细微的方式流淌:仓库老执事的一个眼神,调度修士笔下的一划,甚至掌勺修士手里那把长柄勺的倾斜角度,都能决定一天的难易。默明白了那个黑市神职人员所说的“不舒服”——一种被无形网格精密测量、缓慢挤压的感觉。像他这样通过“奉献金”进来的人,似乎不止一个,他们彼此疏离,却心照不宣,被打散在人群里,成为一个沉默的亚群体。
时间在重复与压抑中流逝。默的身体因规律生活恢复了些许底层健康,精神的某处却感到缓慢的锈蚀。直到那个沉闷的下午,他被派去清理教堂后方荒废的杂物院。
院子里堆着断裂的烛台、破损的帷幔,杂草几乎齐膝。正当他搬动一个沉重的朽木底座时,对面那扇通常紧锁的偏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身影踉跄闪入,迅速反手关门,背靠着门板急促喘息。
是但。
月白色的祭司袍下摆泥泞不堪,袖口被荆棘扯开线,蓝色长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脸色异样潮红,呼吸粗重,右手紧紧捂着左上臂,指缝间,灰色的布料隐隐渗出一抹刺目的深色。
默的心脏骤停一拍。他立刻低下头,假装专注于眼前的杂物,全身肌肉却已绷紧,感官放大到极致。
但的喘息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几秒后,他似乎缓过一点,抬起头,目光扫过,然后死死锁定了默。
那一瞬间,默感到一道冰冷的审视,锐利如刀,全然不同于月光下的平静或垃圾场中的沉重。那是属于猎食者或受伤困兽的眼神。但几乎在认出他的同时,那眼神迅速变化,锐利被压下,转而浮起复杂的波澜——惊愕、一丝狼狈,然后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刻意拉开的距离。
默放下手中的东西,垂首站立,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破绽的相遇。
但先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强自平稳:“新来的修士?” 他用的是完全陌生的、属于上位者的询问语气。
默瞬间领会。在这里,他们是第一次见面的祭司与低阶修士。
“是,祭司大人。修士默,在此清理。” 他低声回答,姿态恭敬。
但点了点头,手仍按着伤处。
“此处偏僻,你倒勤勉。” 他停顿,似在斟酌,“我……在后方墓园查看时,不慎滑倒,被断枝所伤。从此处返回较为近便。”
墓园滑倒?断枝能造成那样的出血和脸色?默的视线迅速扫过但捂着的胳膊,那深色痕迹在缓慢洇开。“大人伤势似乎不轻,应立即前往医疗站。”
“不必。” 拒绝来得快而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小事。你忙你的。” 他试图站直离开,脚步却虚浮地晃了一下。
就在这时,主建筑方向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正向杂物院而来。但的脸色蓦地一白,看向默,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近乎急切的情绪。
默动了。他几乎本能地侧身,将旁边一堆厚重的破旧帷幔猛地扯过,看似随意地堆在但进来的小门附近,同时也挡住了袍子下最显眼的泥污。接着,他抓起靠在墙边的扫帚,快速清扫但脚下带来的泥痕,动作流畅得像早已计划好要清理那里。
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的隔阂裂开一道细缝,露出底下某种极沉重、极复杂的东西。他迅速调整呼吸,挺直背脊。
两名后勤执事推门进来,见到但,立刻躬身:“祭司大人。”
但微微颔首,语气已恢复淡然:“来看看是否有旧物可用于俭朴仪式。你们自便。”
执事目光扫过院子,落在低头清扫的默身上,未觉异常,例行检查后便离开了。
脚步声远去。但紧绷的肩膀微微一塌,几不可闻地吐了口气。他再次看向默,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多谢。”
然后,他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尘埃,却重重砸在默的心上:“后面的事,别再管了”。
不等默有任何反应,他便迅速拉开偏门,闪身没入后面的阴影中,留下院子里弥漫的淡淡血腥气和那句谜语般的话。
默握着扫帚,站在逐渐恢复死寂的院子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但受伤了,在墓园,伤得不轻。
夜幕如期降临,如同沉重的帷幕覆盖加仑城。集体宿舍响起均匀的鼾声,修士们沉入疲惫的梦乡。规定明确:入夜后,低阶修士不得在生活区及指定工作区域外随意走动。
默躺在坚硬的铺位上,睁着眼。黑暗中,但捂着伤口、踉跄闪入的身影,那抹洇开的深色,以及最后那句低语,反复灼烧着他的思绪。但的伤势显然不是简单的“滑倒”,那刻意掩饰的急切和拒绝医疗站的坚决,都指向更麻烦的事情。下毒者?还是其他?
他盯着天花板斑驳的阴影,雇佣兵时代评估风险的本能开始与修士“默”需要遵守的规则激烈交锋。违反夜规被抓的后果可能是严惩,甚至被剥夺资格。但……但可能处于危险中,或者那里有重要的线索。
东侧走廊漫长而昏暗,那扇彩窗在夜色中只是一个更深的暗影。他找到那扇包着铜边的窄门,手按上去。
锁着。
但白天是从这里离开的。他仔细摸索门框边缘,在靠近底部一个不起眼的磨损处,指尖触到一点异常的松动。用力一按,内部传来轻微的“咔嗒”声。门锁是坏的,或者说,被巧妙地处理过,能从外部用特定方式打开。
他闪身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眼前是一条狭窄、陡峭向下的石阶,霉味和土腥气扑面而来,尽头隐约是墓园荒芜的轮廓。夜风穿过碑林,发出呜咽般的低啸,比白天更添几分阴森。
未点亮配发的煤油灯,仔细检查每一处地方,试图找出但和其他人搏斗过的痕迹。
未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但之前停留的最久的“老地方”,果然发现了血迹。血迹一路延伸,然后到突兀的断了线。
未蹲下身,用手摸索最后血迹郁结的土壤。泥土比别处松软,像是近期被翻动过。他轻轻拨开表面的杂草和浮土,指尖忽然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不是石头。他小心地挖开周围的土,那东西逐渐显露——一个沾满泥污、约手掌长度的金属物件,形状奇特,一端尖锐,像是某种特制的工具或武器的部件,边缘还残留着已经发黑的、可疑的污渍。不是教会常见的制式物品。
正当他试图看清时,身后极近处,传来一声轻叹,在风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默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冰凉。他缓缓转过身。
但就站在几步外,不知何时出现的。他换了一身深色的便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手中的金属件,再看向他沾满泥的手。
“你不该来。” 但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石头般的重量,没有任何惊喜或感激,只有深深的疲惫,以及一丝……了然的不赞同。
默站起身,握紧那冰冷的金属件。“你的伤……”
“与你无关。” 但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也不是你该插手的事。”
“有人下毒,你现在又受伤,这东西埋在……”
“我说了,与你无关。” 但向前一步,目光扫过默手中的东西,又落回他脸上,“放下它,忘记你今晚来过这里,回去。”
默站着没动。夜风吹过,带着墓园特有的阴冷。
“你需要帮助。”
但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某种自嘲的弧度。
“帮助?你能帮我什么?用你买来的身份,去挑战这里的规则?还是用你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去对付阴影里的东西?”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默,你看清了,这里不是雇佣兵战场,没有明确的敌人和任务酬金。这里的规则更复杂,代价更隐秘。你买门票进来,不是为了再次跳进另一个泥潭,尤其是一个你根本看不清深浅的泥潭。”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不必多说。
默看着他苍白的脸,捂着伤臂的姿态,还有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拒绝与疏离。他忽然明白了,但的拒绝不是不信任,而是一种切割。把他这个“意外因素”排除在更危险的漩涡之外。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呜咽。
最终,默慢慢松开了手指,将那沾着泥和可疑污渍的金属件,放在但冰冷的掌心。
但合拢手指,将它攥住,深深看了默一眼。“记住我的话。做好你的‘默’。有些黑暗,不是靠一点勇气和一把匕首就能驱散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墓园夜里常有能量残留波动,不安全。以后不要再来了。”
说完,他转身,深色的袍角掠过荒草,无声地融入更深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默独自站在无名碑前,手中空余泥土的湿冷和金属件遗留的冰冷触感。但拒绝了帮助,划清了界限。他违规出来,只得到一句警告和一个更深的谜团。
他缓缓走回石阶,重新锁上那扇偏门,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返回。宿舍里鼾声依旧,无人察觉他的短暂消失。他洗了手,躺回铺位,冰冷从四肢蔓延到心脏。
……
从墓园那晚回来后,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一根关键的骨头。默依然准时出现在晨祷的行列,依然完成分派的工作,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但的“与你无关”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他最不愿承认的地方。
是啊,他凭什么?一个用钱买来身份的人,一个连最基础的魔力共鸣都没有的“残次品”,一个手上沾过血的前雇佣兵。他以为自己在帮但,但也许在但眼里,他笨拙的调查和关心,不过是另一种麻烦,甚至可能是危险的暴露。
可默做不到真的放手。那个雪原上递来药膏的身影,垃圾场月光下平静的注视,自习室纸条上工整的字迹……这些碎片拼凑出的但,与他现在所见到的、受伤却拒绝帮助的但,中间隔着什么他无法跨越的深渊。
他需要一个途径。一个能接近真相,又不至于直接被但拒之门外的途径。
在教会这个庞大而古老的机器里,默很快发现了它独有的一套评价体系:贡献值。
一套复杂的、基于工作完成度、额外服务时长、行为规范遵守情况等多维度计算的积分系统。贡献值高的修士,理论上可以申请调往更重要的岗位,获得更多学习机会,甚至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有可能被考虑晋升为执事。
这似乎是个完美的突破口。如果他能把贡献值刷到最高,如果他能在底层修士中脱颖而出,如果他能有正当理由接触到更高层级的档案、记录,或者至少,能有更多自由活动的权限……那么,也许他能靠自己弄清楚但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默开始了他在教会里第一场孤独的战役。
这场战役没有刀光剑影,只有日复一日的、令人麻木到骨髓的劳作。
清晨四点,晨祷钟声响起前一小时,默已经起身。他悄无声息地溜出宿舍,去打扫那些尚未轮值到的公共区域:祈祷厅后排最不易清扫的角落,连接厨房与食堂那条油腻走廊的墙面,图书馆下层书架顶端积累的、无人问津的灰尘。他用自制的小工具清理彩玻璃窗棂最细微的缝隙,连管理杂物的老执事都惊叹“这里至少有十年没这么干净过”。
日间工作,他不仅完成自己分内的事,还主动承接他人嫌恶的活计。搬运最沉重潮湿的柴火,清洗堆积如山的、沾满食物残渣的餐盘,处理救济点那些因疾病或污秽而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旧衣物。他从不抱怨,甚至在其他修士试图偷懒、把工作推给他时,他也只是沉默地接过。
夜晚,当其他人拖着疲惫身躯回到宿舍,默却申请了额外的“夜值”。
一种负责夜间基础巡查和应急处理的岗位,辛苦且没有额外津贴,但贡献值加成很高。他提着昏暗的油灯,走在空无一人的回廊,检查门户,记录异常。有时他会刻意绕到东侧那扇彩窗前,门紧锁着,墓园在夜色中一片死寂。他站一会儿,然后继续走。
休息日,当大部分修士选择在宿舍补觉或有限度地闲聊时,默会出现在识字班,帮忙辅导最吃力的孩子;会去修缮组,用他雇佣兵时期学会的粗陋手艺修补破损的家具;甚至主动申请去照看教堂后方那片荒芜的药草园。
即使那里因缺乏照料几乎枯死,默却硬是靠查资料和反复试验,让一小部分耐寒的品种恢复了生机。
他的贡献值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攀升。每月的贡献榜张贴在后勤厅外的布告栏上,默的名字从最下方,稳步向上,一个月后进入中游,两个月后跻身前十,第三个月结束时,已经牢牢占据了榜首。
与此同时,无形压力并没有消失。
最初是异样的目光。当默清晨提前出现在工作区域,那些习惯于磨蹭到最后一刻的修士会露出不自在的表情。当他默默接过额外工作时,推脱者脸上的尴尬会迅速转化为一种微妙的恼怒,仿佛他的勤勉照出了他人的怠惰。
然后是非议。
“瞧,又去了。”同宿舍的修士躺在铺位上,看着默在休息日清晨整理工具准备出门,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全屋人都能听见,“贡献榜第一还不够?这是要上天啊。”
“人家志向远大,跟我们这些混日子的不一样。”另一个修士阴阳怪气地接话,“说不定哪天就穿上执事袍了呢。”
默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背后的嗤笑声被关上的门隔断,却隔不断那根刺。
食堂里,当他端着餐盘寻找座位,原本凑在一起低声说笑的几人会忽然散开,或者故意将空位用杂物占住。他去打菜时,掌勺的修士会“恰好”把勺子里最后一块稍微像样的土豆舀给前面的人,轮到他就只剩清汤寡水。
最直接的冲突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午后。默被派去和另外三名修士一起清理教堂主楼屋顶的排水槽。雨势不小,工作危险且泥泞。那三人互相使着眼色,磨磨蹭蹭,把最外侧、最湿滑的一段留给了默。默没说什么,系好安全绳就爬了上去。等他费尽力气清理完那段堆积了大量腐烂树叶和淤泥的排水槽,浑身湿透、冰冷刺骨地下来时,发现那三人正躲在屋檐下的干燥处,分享着一小袋偷偷带出来的、烤得焦香的豆子,有说有笑。
见他下来,其中一人,一个较为壮硕的修士,咧开嘴笑了:“哟,我们的大功臣干完了?真快啊!我们还说等你下来帮忙呢。”
豆子的香气混合着雨水的土腥气飘过来。
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了他们一眼。那人脸上的笑容里充满了挑衅和毫不掩饰的轻蔑。另外两人避开他的目光,但肩膀松垮,姿态悠闲。
“下次,”默开口,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沙哑,“如果不想干,可以直接说。不必浪费彼此时间。”
瑞夫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夸张:“哎呦,榜首教训人了?怎么,贡献值高就了不起了?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不知道从哪个阴沟里爬上来的……”
“!”旁边稍微年长些的修士拉了他一下,眼神警惕地瞥了默一眼,压低声音,“少说两句。”
瑞夫挣开,但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白了未一眼,转身走了。另外两人赶紧跟上。
默独自站在雨中,湿透的灰色修士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冷沉重。他忽然想起在雇佣兵时期,也有过类似的时刻。但那时,实力就是一切,不爽可以打一架,打输了认栽,打赢了获得尊重,或者至少让对方闭嘴。但这里不行。这里的规则更柔软,也更坚韧,像一张浸了水的蛛网,粘在身上,扯不掉,挣不脱,只会越缠越紧。
“工贼。” 他隐约听到远去的那几人中,有人用极低的声音吐出了这个词。
这个词开始像瘟疫一样,悄无声息地附着在他的名字后面。
“那个工贼”,成了部分底层修士私下指代他的方式。他的勤勉不再被看作美德,而是一种对既有潜规则的破坏,一种企图踩着别人向上爬的卑劣行径。他的沉默被视为心机深沉,他的付出被解读为别有所图。
他知道这些,但他不在乎。或者说他强迫自己不在乎。他的目标不是同僚的认可,是贡献值,是可能的晋升,是接近真相的通道。
然而,当他终于攒够了申请调岗或查询某些非核心档案所需的贡献值时,现实给了他更沉重的一击。
他首先申请调往内务档案室辅助工作。那里接触不到核心机密,但或许能有关于祭司日常工作安排、物资配给之类的普通记录。申请被驳回了,批复只有一句:“该岗位暂无空缺,申请人资历尚浅。”
他又尝试申请旁听低级别的教义研讨,或许能在那里见到但,或者至少听到一些关于祭司阶层的信息。再次被拒:“该研讨仅对入职三年以上、通过基础教义考核者开放。”
他甚至试探性地询问,贡献值达到一定标准后,是否有机会接受更进一步的职责考察或培训?接待他的执事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件不甚重要的物品:“贡献值是对你现有工作的肯定。做好分内事,就是最大的贡献。晋升需要综合考量,包括信仰虔诚度、对教义的理解、以及……背景审查。耐心等待吧,修士。”
背景审查。这个词像一盆冰水浇在他头上。他想起了自己那份用奉献金买来的、洁白无瑕的假档案。在教会这套体系里,那或许能让他进门,但想往上走?恐怕蓝衣副主教卖的是门票,不是前程。
贡献值榜首的光环,像一个巨大的讽刺。他刷再高的分,似乎也只是在底层这个透明的玻璃缸里,游得更快一些罢了。缸外的世界,他看得见,但永远碰不到。
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与此同时,对但的担忧并未减少,反而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变得更加焦灼。他能感觉到但的处境在恶化。虽然极少能远远瞥见,但那抹蓝色身影出现的频率似乎更低了,而且每次看到,但的脸色似乎都比上一次更苍白,身形也更单薄。有两次,默甚至看到但的袍袖下,隐约露出的手腕上,似乎缠着新的、干净的绷带。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一个休息日的傍晚,默借口去城外废弃集市替杂物院寻找可修复的旧家具,实际是悄悄联系上了他过去在黑市建立的一个极其隐蔽的渠道。他不敢动用还在雇佣兵圈子里的直接关系,那太容易暴露。他找的是一个专做信息擦边生意的中间人,信誉尚可,收费高昂,但口风很紧。
通过曲折的方式,默传递出请求:调查黑主教教会内,一位名叫“但”的蓝发祭司的近况,重点关注是否遭受不公待遇、排挤或威胁,尤其是与“药膏”、“下毒”、“受伤”相关的线索。他预付了一笔不小的信用点——几乎是他成为修士后,利用极少数外勤机会偷偷攒下的全部积蓄。
“教会内部的事,水很深。”中间人收下钱时,意味深长地说,“尤其是牵扯到祭司这个级别。我只能说尽量,不保证结果,也不保证安全。你确定要查?”
“查。”默的回答没有犹豫。
等待回音的日子格外煎熬。每一次看到穿深色衣服、行色匆匆的外来者出现在教堂外围,默的心都会揪紧;每一次有执事或更高阶的神职人员经过,用审视的目光扫过正在劳作的修士们,默都会下意识地低下头,生怕自己的焦虑被看穿。
他更加拼命地工作,试图用□□的疲惫淹没内心的不安。贡献值继续一骑绝尘,但“工贼”的称号也越发响亮。同僚们的孤立从冷淡升级为轻微的刁难:他打扫干净的地方会很快出现新的污迹;他整理好的工具会莫名错位或损坏;他去打饭时,队列总会“恰好”在他面前变得异常缓慢。
默全都忍了下来。他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压力,只盼着黑市那边能带来一点有用的消息,哪怕只是一点线索,让他知道该如何真正地帮到但。
大约三周后,回信来了。不是通过他预期的秘密渠道,而是以一种令他瞬间血液冰凉的方式。
那天,他正在后厨帮忙清洗堆积如山的土豆。水冰冷刺骨,手指冻得通红。厨房管事忽然叫他:“默,去储藏室把新送来的那袋盐搬过来。”
默擦干手,走向位于厨房后方、阴冷潮湿的储藏室。推开门,里面堆满了麻袋和木箱,光线昏暗。他刚走进去,身后的门就“咔哒”一声被关上了。
不是风吹的。门被从外面别住了。
默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手悄然摸向腰间——那里当然没有匕首,只有粗糙的亚麻腰带。他迅速环顾四周,储藏室没有其他出口,只有高高的、装着铁栏的小气窗。
“谁?”他压低声音问。
没有回答。
默警惕地缓步靠近。绕过木箱,他看到了但。
但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石墙,蓝色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脸。但默一眼就看到了他按在腹部的右手,在那指缝间深色的液体正缓慢地渗出,浸染着袍子。
“但祭司!”默失声低呼,立刻蹲下身。
但猛地抬起头。他的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情绪。
痛苦、愤怒,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失望,直直地刺向默。
“是你……”但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雇人……调查我?”
默如遭雷击,呆在原地。黑市的调查……暴露了?不仅暴露了,还以这种方式,在这个时候,将但引到了这里?这是个陷阱!
“我……我只是想帮你……”默的声音干涩。
“帮我?”但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伴随着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嗽,更多的血从他指缝涌出,“你知不知道……你找的人……刚接近档案室的外围……就被发现了……他们顺藤摸瓜……查到了最近所有异常的打听……现在他们认定……我在勾结外部势力……图谋不轨……”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砸在默的心上。他自以为隐秘的调查,不仅徒劳无功,反而成了落在但头上的、最致命的把柄。他甚至能想象,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对手,是如何利用这个机会,对但施加了更直接的“警告”或“惩罚”。眼前这触目惊心的伤口,就是结果。
“对不起……我……”巨大的悔恨和无力感淹没了默,他伸出手,想查看但的伤口,却又不敢碰触。
但猛地挥开他的手,动作牵动了伤口,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别碰我!”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痛苦和决绝的疏离,“离开这里……现在!忘记你看到的一切!”
“可是你的伤……”
“死不了!”但低吼道,随即又是一阵呛咳,“他们……还不想我现在就死……这只是……警告。”他艰难地喘着气,眼神里的失望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覆盖,“默……我警告过你……这里的黑暗……不是你该涉足的……现在,因为你的‘帮忙’……情况更糟了。你满意了吗?”
这些话比刀子更锋利,精准地刺穿了默所有的坚持和自以为是的努力。他僵在那里,看着但因失血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那双向来平静如今却盛满痛苦与决绝的蓝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储藏室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是厨房管事带着人来找迟迟未归的默了。
但用尽最后力气,低喝道:“走!从气窗……快!”
默看了一眼但惨白的脸,又看了一眼那高高的、装着铁栏的气窗。他知道,但说的是对的。他留在这里,被发现在这种场合与受伤的但在一起,只会给但带来更大的麻烦,也彻底毁掉他自己。
在门被推开的前一秒,默猛地蹬踏旁边的麻袋堆,抓住气窗铁栏,用尽全身力气向上蹿去。他的身体挤过狭窄的窗框,粗糙的铁锈刮破了手臂和衣服,然后重重摔在储藏室外的泥地上。
他顾不上疼痛,连滚爬起,头也不回地冲进教堂建筑群的阴影里。身后,传来厨房管事疑惑的询问声,以及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躲在远处一堵断墙后,剧烈地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手臂上的擦伤火辣辣地疼,但远不及心中那冰冷的、彻底的空洞和剧痛。
他看到了但的伤,听到了但的话。他的“帮助”,他倾尽积蓄、冒着风险换来的,是对但更深的伤害,是把但推向更危险境地的推手。
什么贡献值榜首,什么晋升通道,什么暗中调查……所有他试图抓住的稻草,所有他以为能改变现状的努力,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徒劳,那么……愚蠢。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后厨,编了个肚子不舒服躲去厕所的蹩脚理由,勉强应付了管事的询问。没有人注意到他衣服的破损和手臂的擦伤,或者注意到了,也懒得问。他就像角落里的一粒灰尘,无人在意。
接下来的日子,默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
晨祷他依然去,但站在最后排,嘴唇机械地开合,眼神空洞。分配的工作他照做,但再也不提前,再也不额外,严格按照最低标准完成。别人推过来的活计,他第一次平静地拒绝了:“抱歉,这不在我的分内。” 夜值?不去了。休息日的额外服务?取消了。识字班、修缮组、药草园……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他的贡献值增长曲线戛然而止,然后迅速被其他人超越。他的名字从榜首滑落,很快就淹没在中下游,不再引人注目。
同僚们起初有些惊讶,随即露出“果然如此”的嘲讽表情。
“看吧,装不下去了。”“早就说过,那种拼命法,迟早累趴下。”“说不定是拍马屁没拍到点子上,心灰意冷了。”
议论声依旧,但少了之前的尖锐,多了些乏味的戏谑。他依然被孤立,但现在这种孤立,更像是一种彼此默认的、互不打扰的状态。没人再刻意刁难他,因为一个“自暴自弃”的工贼,已经失去了被针对的价值。
默对这种变化毫无感觉。他每天按时起床,吃饭,工作,睡觉,像一具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他不再试图观察,不再思考晋升,更不再去想但。
偶尔,在搬运物品穿过回廊时,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看向祭坛的方向,或是自习室那个熟悉的角落。有时,他也会远远瞥见那抹蓝色的身影,比以前更加消瘦,像一抹随时会散去的薄雾,匆匆走过,从不看向他这边。每当这时,默就会立刻移开视线,加快脚步,仿佛那抹蓝色是什么灼伤眼睛的东西。
他回到了刚进入教会时的状态,甚至更糟。那时至少还有对新环境的观察和好奇,有通过贡献值寻求突破的念想。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日复一日的、同质化的重复。灰色的墙壁,灰色的袍子,灰色的食物,灰色的天空。连时间都变成了黏稠的、缓慢流动的灰色浆液。
他开始真正理解那个黑市神职人员说的话。那不仅仅是指生活条件的清苦或规则的森严,更是一种精神上的缓慢窒息。在这里,个体意志被稀释到近乎为零,每个人都是巨大机器上一个可替换的零件。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选择,只需要服从和重复。晋升?那或许是存在的,但如同镜中花水中月,是为极少数背景清白、信仰纯粹的人准备的幻梦。对于大多数像他一样的人来说,这里就是一个精致的、永恒的底层。
夜深人静时,躺在坚硬的铺位上,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默会盯着天花板上月光投下的、不断移动的模糊光斑,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我当初不杀人的坚持,到底是对是错?”
如果当初没有给自己设下那条铁律,他或许早就在雇佣兵的世界里爬得更高,攒下更多的信用点,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和人脉。那样的话,他或许根本不需要买这个该死的教会名额,或许能有更有效的方式保护自己……
而现在呢?他把自己困在这个灰色的牢笼里,遵守着不杀人的规则,却眼睁睁看着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流血;他试图用“合法”的、教会内部的方式去寻求改变,却只换来更深的禁锢和更无力的挫败;他甚至连最基本的一点“帮助”都做不到,反而成了加害的帮凶。
在这里,不杀人,不染血,保持“洁净”……意义何在?是为了符合那个用钱就能绕过的教规吗?是为了维持一个用奉献金买来的、虚假的“清白”身份吗?
如果他拿起刀,回到那条血腥但直接的路上,是不是至少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是不是至少,在面对但所受的伤害时,能有一些真正的、而不是徒劳的反击之力?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开始疯狂蔓延。他想起自己定制的那把哑光匕首,还藏在地堡的某个隐蔽处;想起黑市那些只要付钱就什么都敢干的亡命之徒;想起杀人时那种目标明确、反馈直接、生死立判的清晰感——远比在这教会里,面对无形的网、柔软的刀、缓慢的窒息,要痛快得多。
也有对他好的人。他记得有两个修士似乎曾给他辩解过,还试图和他说话。但是他明白,一旦回应,就会让这两个人也倒霉。
也许,他错了。也许这个看似洁净、秩序的世界,并不适合他这种从泥泞和血腥里爬出来的人。也许他唯一擅长的,唯一能依靠的,还是杀戮和交易。
可是……雪原上递来的药膏,垃圾场里平静的注视,纸条上工整的字迹,还有但那句“冷的人反而容易在冰窟里活久一点”……
这些又算什么呢?是错觉吗?是另一个更精巧的陷阱吗?
默不知道。他只知道,当初支撑他进入这里的念想,仅仅是“靠近那缕光,弄清楚但的谜题”,这简单的想法已经随着储藏室里但那失望痛苦的眼神和洇开的鲜血,一起破碎了。留在这里,除了继续这具行尸走肉般的灰色生活,忍受同僚的冷眼和内心的空洞,还有什么意义?
晋升是骗局。帮助是灾难。坚持是笑话。
那么,离开?回到地堡,拿起匕首,重新接取委托,回到那个用命换钱、用血铺路的世界?
这个选项在黑暗中散发着一种熟悉的、带有血腥味的诱惑力。
默翻了个身,将脸埋进粗糙的枕头里。月光移动,照亮了他半边脸颊,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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