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

作者:三爵Sanj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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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山街(4)


      “什、什么事儿,妈?”
      林准觉得这回自己在程溥阳面前表现得足够硬气,满打满算能在同班同学面前扳回一局,不想还没挺直腰板儿展示一番“少年英雄气概”,亲妈的电话像打过草稿算准时间似的,又给他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刘蕾的电话向来不挑时辰。
      她老人家就恨不得把这个才貌双全的宝贝儿子揣兜里走哪带哪,自打林准坐着七大姑八大姨的轿子离开林家村,电话隔三差五就没得歇停。
      “准准!你现在啥事儿别干麻利回来!”尖锐的声音惊雷似的从手机里轰隆隆地翻滚汹涌。
      老白他们站在原地等着他,看他脸色起初是淡红的,“刷”的一下突然变成惨白,抬额蹙眉在眼眶上方画了个“八”字,而后艰涩地咽了口唾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神情稍稍舒展,沙哑着嗓子挤出一句:“知道了,妈,我现在就去。”
      老白正对姗姗来迟的赵玉童百般拷问,熊他咋不声不响半途掉队,就算你是兔狲转世,骨子里偏爱独来独往,至少也得向峡谷搭档皮皮元招呼一声,你瞧那小家伙一路连输,脸都绿成四月初的艾草青团了。
      赵玉童照例丢给他一声自己的招牌款“嘁”,把眉心往里一怼,双臂环抱一腿微屈,鸟窝头被迎面而来的料峭冬风吹成丛生野草,下巴颏小角度抬起,从喉咙里滚出一句“神经病”。
      魏真元向来拥有“从雷学霸背书声和教授讲课声里辨认游戏BGM”的特异功能,因此纵使周遭嘈杂,老白那一声“皮皮元”也根本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瞅着这边聚着三个同学,一个骂得脸红脖子粗,一个趾高气扬像看耍猴儿;还有一只行尸走肉般的企鹅先森,步态僵硬目光凝滞,身体和灵魂压根不在一个次元时空里。
      魏真元想耍老白个措手不及,于是叫住了三班和六班的大部队,几人往回程走了一段儿。
      罗贝贝左胳膊搂着一个女孩的脖颈,右臂揽住另一个女孩的腰肢,准备一边看戏一边当人体解说员:“狗砸,贵族雯,那是肥猫和浴桶,这俩人放一个寝室里能出一本互攻1v1,设定是暴躁老哥和冷酷少爷,兰楼六层成天见他俩鸡飞狗跳像斗蛐蛐儿。”
      那俩女孩一见周遭陌生的同学渐多,脸红得像熟透的车厘子,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走了。
      程溥阳的视线就没从林准身上挪开过。
      林准打完电话,盯着早已锁屏的手机好一会儿,开机键来回按了不下十次,方才心事重重地走到老白面前,声色低沉道:“老白,我现在得走。”
      气氛陡变,魏真元刚冲上反射弧的恶作剧愣是被半途掐掉了线,一卡壳就草率收尾了。
      “我爸病了,”林准把手伸进书包侧兜里去摸毅行打卡单,结果选错了目标方向,反倒将程溥阳半途买给他的冰镇酸奶拎了出来,目光一滞,而后继续沙哑着嗓音道,“而且不乐观。”
      老白咋舌:“你要回家?”
      “不,”林准摇头,又将那瓶酸奶原路送回侧兜,“我那边是小县城,我妈看不上村卫生所和城区的小医院,直接带着我爹连夜坐绿皮赶到杭州来了。”
      “等等,准星儿,”一直冷眼旁观的赵玉童突然用意不明地发言,“先生是什么病?”
      声线和刚才气老白的时候判若两人——程溥阳终于知道这家伙是如何在林准心里树立了“热心肠的温柔暖男”形象,却不便发作,只得在心里提笔画了他的肖像,又在脸上添了一只乌龟,末了灵魂出窍翻开那本A4线圈本,延续上条再接一句“第一百六十八条:人设随意切换也是一块敲门砖”。
      “急性胰腺炎。”
      林准叹了口气,接着说:“我妈说他是白酒喝高了,晚上吐得天翻地覆,突然肚子疼得要命,嘴里都流出血了。”
      少年方才还兴致勃勃傻笑着像个三岁的娃娃,这会儿也不笑了,脸色也阴沉下来,昨天夜里留下的黑眼圈凹在脸上活像初出茅庐的美妆爱好者涂失败的眼影。
      程溥阳心头一紧。
      “村卫生所说是急性胰腺炎——天知道,那群白皮财鬼真是玷污了‘医生’这个职业,人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们几个的嘴能把大病化小小病化了,不知道误了多少条性命。”
      林准本不想提起村卫生所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林家村正门往东二里路有家私人诊所,门匾上写着“林氏全科诊室,专治未(胃)病”。诊所的主人也姓林,却不是林家村本地人,倒像个跋山涉水来山沟沟体验生活的退休老干部。林家村距离县里医院远。从前村里人感冒发烧经常蹲家里自为自医,就算挨出大毛病也是自己找的——这回好了,有了这位林先生,村里人看病都往小诊所去,抓几副草药来,治不了身上病也能治心病。
      但时间一久,问题就来了。
      这位林大夫先后收了几位小大夫打杂活儿,但几人的医术都不甚精湛,甚至颇有打肿脸充胖子之嫌。因而林家村的健康水准没提反降,大伙儿口口相传,都说这几人是披着白皮(白大褂)的敛财鬼,见钱眼开草菅人命。
      林准当然反对刘蕾把林向兵送到那儿去。
      “那你先走,”老白拍了拍林准的肩膀,“没事儿,咱天团人闹归闹,真有啥问题你记得跟咱兄弟姐妹们说,大伙儿都给你出主意。”
      老白是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咋呼惯了的家伙,做班长的底气除了动员力满分的一张贫嘴,再没其他。临八六班起初被他叫做“六班天团”,又觉得六班俩字俗气,故而直接改名“天团”。
      林准转身要走,一直杵在原地半寸窝没挪的企鹅先森忽然发话:“哎老白,我陪准星儿回去吧,万一有啥事儿也好通知你。”
      话音未落,林准的白眼已经逼到了面前。
      林准对“欠扁”这词儿的耐受阈值降低了一个高度,起初只是觉得他声音欠扁,现在觉得这家伙不仅声音欠扁,连奥特曼脸也长得欠扁。
      也不能说是“奥特曼”了——自从大学入学,程溥阳的板寸也没经打理,现在已经长到半根手指粗细,额前的发尤其长得突出,因而这回毅行出门,他刻意将前额头发向后梳了个大背头,又因太短而显得厚薄不匀,十分滑稽。
      周遭忽然寂静异常,连罗贝贝都暂停了对她左右两位贵妃的“宠幸”,三人六只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俩。
      林准脖颈微微泛红,刚要转身,魏真元先扯嗓门吼了一声:“在一起!”
      “在一起!在一起!”
      那吆喝声起初乱糟糟的,很快节奏整饬整齐划一,八月钱塘潮似的一浪一浪汹涌而来。
      天团人再次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啥叫“比啥啥不行,起哄第一名”。
      林准的脸红得透紫,心想擒贼先擒王,于是三两步跨过去拽住魏真元的衣领,手指尖戳着他的脑门狠劲儿一摁,愤愤骂道:“皮皮元,你他妈不知好歹不懂规矩,今儿个回去不给你爹我写章千字检讨,饶不了你的。”
      稍一放松,魏真元立刻像只土老鼠似的一溜烟蹿没了。
      赵玉童皱了皱眉。这家伙对人情无感,独独不愿别人骂他身边要好的兄弟,尤其是游戏思想走一路的狐朋狗友——魏真元就是其中之一。
      他甚至脑补了一出“林准魏真元寝室家暴现场”的混沌大戏,越想越觉得反胃膈应,毫无由来的热乎气儿从胸腔直冲大脑,却又不便发作,只得在心里暗骂:“靠,混账娘们儿。”
      程溥阳起初一愣,而后心里竟然萌生了一阵儿窃喜,顺便暗暗夸赞皮皮元的神助攻本领。
      刚要跟上,却被罗贝贝叫住:“溥阳哥哥,你等一下。”
      见程溥阳一脸茫然,罗贝贝神秘一笑:“我想问你个——嗯,私人问题。”
      程溥阳当然不愿跟她耗费时间,只得心不在焉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结果你一言我一语的功夫,林准早没了踪影。
      一同消失的还有赵玉童。
      人的存在感和颜值能加成一个总和,这个数字才是横梁魅力值的金标准。可惜赵玉童扮演“独行侠”角色时间已久,就算跟着大部队也只会找魏真元吃鸡打王者,所以虽然颜值不低,负数的存在感也能把魅力值拉到无底洞去。
      老白招呼六班人继续原路前进,程溥阳既不知林准家人在哪,也不知他现在准备到哪儿去,《追男神の秘密计划》只得暂时搁置了。
      一阵冷风和大伙儿冷不丁撞了满怀。
      “溥阳溥阳,”一直跟在程溥阳身后的罗贝贝扯了扯他的书包侧兜,突然蹦蹦跳跳来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道,“本宫啥也不要,只需你赐一句实话——说,你是不是喜欢林准?”
      程溥阳刚才还琢磨着“急性胰腺炎”的病理过程,什么充血水肿、脂肪坏死、自我消化……不防遭她这么一问,表情登时僵住了。
      “我?”他愣住了。
      ……
      林准这位亲妈是土生土长的乡村妇女,做事向来追求精打细算、损益斟酌,故而当林准听闻她在望月公寓租下了一套房子的时候,也并未过于惊讶。
      望月公寓的房租价位,在西湖区几乎垫底。
      学校东北角有个偏门,隔一堵墙紧挨一条名叫“堕落街”的小吃街,店面大多是靠马路楼房的一层,“东北烤冷面”“一点点奶茶”“正新鸡排”应有尽有;街后是望月公寓,其中三室一厅的住房大多用作出租,公寓楼分为樱花、杏花、桃花三个大区,中间是一块常年弃置的绿化带花园,每逢艳阳天,常见老头老太太们抱着花猫聊天打瞌睡。
      刘蕾的租房位于“樱花苑”的五幢三层,楼房在整个樱花苑最偏僻最不起眼儿的位置。楼后还有一条常年无人清扫的晦暗潮湿的阴沟,里面一年到头弥漫着浓重的苔藓味儿。
      “妈,我爹呢?”
      林准背着书包满头大汗地出现在刘蕾面前时,她正忙着处理这座房屋上一任租客留下的破烂玩意儿——一只缺了角的花瓷碟、一块落了灰褪了色的不织布毛巾、一根笔芯断了半截的铅笔头,等等。
      “哎呀,妈!”林准把书包往墙根里一撇,一把夺过刘蕾手里那只毛巾就势掼在地上,焦急道,“这都是啥破东西,人不要自然有不要的道理,您老当宝贝捧着就过分了吧!”
      刘蕾像个做错事挨批评的小孩儿似的,低声下气道:“俺也不晓得,这城里人不要的玩意儿,放俺那疙瘩地儿就是宝贝。”
      林准没辙了。
      “我爸呢?”
      “你爸已经在医院了,”刘蕾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脸色难看得像蔫巴的烂茄子,像是抱怨又像是喃喃自语,“太贵了,实在太贵了……”
      话音未落,房门被“笃笃”叩响。
      刘蕾忙不迭地开门,却见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挂着垂到肚脐眼的金链子,膀大腰圆肚腹圆挺,脸上皮肤纹路里藏污纳垢,懒散地倚在门框上冲他咧嘴露牙。
      嘴里的烟味儿像团凭空出现的龙卷风,三室两厅瞬间满盈,林准下意识地咳嗽了两声,心头像裹了一坨黏糊糊的口香糖,还是嚼烂了能拔丝的那种。
      恶心至极。
      “叫叔叔好。”刘蕾对林准命令。
      林准抬眼皮眄了一眼这个胖家伙,有气无力地挤出一声怪腔怪调的“叔——叔”。
      “程先生,以后俺的租房钱,还得劳苦您担待担待……”刘蕾低眉顺眼,脸上的笑意像带了张极不协调的面具,“俺和俺老公估摸着得住段时间……所以,您……”
      原来是房东。
      林准别过头泛起了干呕。
      那男人竟带着几分腼腆地抹了抹后颈,而后昂首一笑:“刘女士您放心,困难嘛大家都懂。”
      林准刚干呕完,忽然觉得这家伙不那么恶心了。
      “我跟我老婆打个电话,”男人掏出手机,在刘蕾眼前晃了一晃,似乎刻意告诉她——这是你们乡巴佬玩不起的东西,“喂,文娟儿,302住户房租押金,算好了今晚填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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