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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复习周
如果说青春是一首仓促的诗,那么期中考试就是这首诗里最冗长而压抑的标点符号。它强行将那些肆意流淌的、关于懵懂爱恋和球场欢呼的句子截断,插入一段必须用汗水和焦虑填满的、枯燥无比的注释。几张试卷可能压缩了你所有青春时光。
空气里仿佛被注入了一种无色无味却无比沉重的粘稠剂。云港三中高一(三)班的教室,往日里即便在课间也充斥着追逐打闹和嬉笑声的音箱,如今像是被拔掉了电源,只剩下一种低气压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这种沉默并非全然无声,它是由无数种细微的声响混合发酵而成的——笔尖划过粗糙试卷纸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在啃食桑叶,带着一种绝望的勤奋;书页被快速翻动的“哗啦”声,像秋风扫过落叶,透着临阵磨枪的仓皇;以及那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几乎成为背景音的、努力压抑着的沉重呼吸声。
黑板的右上角,用红色粉笔勾勒出的倒计时数字,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每一天都在变小,灼烧着每个人的视网膜。各科试卷、复习提纲、知识点汇总如同遭遇了雪崩,从各科老师的讲台上倾泻而下,瞬间就能淹没课桌上那方小小的、本该承载梦想与闲暇的天地。每个人的桌面上都垒起了高高低低的“书墙”,仿佛一道脆弱的防御工事,试图阻挡即将到来的知识洪流,也顺带隔绝了与旁人的、不必要的交流。
林未雨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裹在厚重茧房里的蛹,周围是密不透风的压力和自身分泌出的焦虑。她用力按了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血管在皮肤下疲惫地跳动。桌角那瓶2块钱的橙味汽水,早已失去了冰镇带来的短暂愉悦,只剩下甜腻腻的糖分黏在喉咙里,像化不开的愁绪。
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如同被无形磁石吸引般,越过面前那堵用《王后雄学案》和《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筑起的矮墙,落在了斜前方那个空着的位置上。
顾屿的座位。
他总是这样,在大多数人都在教室里埋头苦干、与习题册进行着血肉搏杀的时候,他的人影早已不知所踪。是又去操场上挥霍他那似乎永远用不完的精力了?还是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用他那种特有的、漫不经心的态度,嘲笑着眼前这全民备考的荒诞剧?
林未雨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连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失落,还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愤懑。凭什么他可以如此超脱?凭什么他不需要像他们一样,在这片知识的泥沼里狼狈地挣扎?
“喂,回魂了!” 胳膊肘被轻轻撞了一下,同桌周晓婉头也不抬,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划破了林未雨漫无边际的思绪。“这套物理卷子最后一道大题,第三问的受力分析,你画出来给我看看。”
周晓婉的桌面是另一种极致的景观。所有的课本、笔记、试卷都被分门别类,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和便签标注得清清楚楚,整齐得令人发指。她的复习计划精确到分钟,仿佛一台输入了固定程序的精密仪器,正在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名为“考出好成绩”的指令。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那是对规则的透彻理解,也是对自身目标的绝对专注。
林未雨有时候会羡慕周晓婉的这种清醒,那像在迷雾重重的青春海域里一座永不熄灯的灯塔。但更多的时候,她会觉得那种清醒过于刺眼,照得她内心深处那些晦暗不明、纠缠不清的少年心事无所遁形。
她接过周晓婉递来的卷子,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些抽象的杠杆、滑轮和力臂上去。笔尖在草稿纸上勾勒着,线条却有些虚浮,如同她此刻飘忽不定的心。
“未雨,晓婉!” 前排的沈墨忽然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和讨好的笑容,手里捧着一个小巧精致、印着Hello Kitty封面的笔记本,“那个……生物课的笔记,能不能借我对一下?我总觉得我记漏了有丝分裂和减数分裂的几个关键区别点……”
沈墨的复习状态,是典型的“临时抱佛脚”加上“病急乱投医”。她的桌面上堆满了各种参考书和花花绿绿的笔记本,但却缺乏有效的整理,显得杂乱无章。她的焦虑是外放的,写在眉宇间,挂在喋喋不休的嘴上。尤其是在涉及到需要大量记忆的文科科目时,她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周晓婉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象征着“学霸”身份的细边眼镜,目光在沈墨那本过于可爱的笔记本上停留了一秒,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这玩意儿真不专业”的评判。但她还是从自己那摞整齐划一的文件夹里,精准地抽出了生物笔记,递了过去,语气平淡无波:“重点我用红笔标了,易错点用蓝笔,拓展知识点是绿色。”
“太感谢了!” 沈墨双手合掌如获至宝,接过笔记,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的八卦语气,“哎,你们看到顾屿了吗?一下课就没影了,他都不用复习的吗?”一种关心又不失分寸的询问。
林未雨的心跳漏了一拍,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垂下眼睑,假装在研究一道复杂的电路图,左手在比划电流的方向,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周晓婉的回答。
“天才的世界,我们凡人不懂。” 周晓婉言简意赅一种自嘲的回答,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随即又低下头,重新投入与数学公式的搏斗中,仿佛顾屿的存在与否,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概率事件。
沈墨撇撇嘴,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但也没再多问,抱着笔记转过身去,开始埋头苦抄核对。
林未雨却无法像周晓婉那样迅速地将顾屿从脑海中清除。那个空着的座位,像是一个无声的问号,不断地在她心里盘旋、放大。他真的不在乎吗?还是说,他有着不为人知的、更高效的复习方式?一种莫名的、想要探寻真相的冲动,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她的心。
这种冲动,在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打响后,达到了顶峰。
同学们如同被特赦的囚徒,拖着疲惫的身躯,揉着酸涩的眼睛,陆陆续续地离开教室。喧闹声再次响起,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林未雨收拾书包的动作有些慢,她看着那个依旧空着的座位,心里那个问号几乎要具象化地跳出来。
她借口有一本重要的参考书可能落在了下午上课的物理实验室,婉拒了和周晓婉、沈墨一同回宿舍的提议。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教室里最后几个同学也相继离开,灯光被值日生一盏盏熄灭,只剩下讲台附近那一盏昏黄的灯还亮着,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整栋教学楼迅速陷入一种近乎诡异的宁静。白天的喧嚣被彻底抽离,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放大了数倍的空洞感。墙壁上张贴的名人名言和励志标语,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面目模糊,像一个个沉默的、褪了色的誓言。
她并不是真的要去物理实验室。那只是一种借口,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完全说服的、奔向某个不确定答案的借口。她的脚步,带着一种被蛊惑般的迟疑和坚定,走向了与物理实验室相反的方向——那是位于教学楼最东侧、通常用来堆放旧桌椅和杂物,几乎已经被学生们遗忘的几间空教室。
越往东边走,路灯的光线越暗,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旧纸张特有的、带着点霉味的气息。走廊的声控灯似乎也坏了,她需要用力跺脚,才能换来片刻短暂而摇曳的光明,随即又重新陷入昏暗,仿佛在玩一个与黑暗捉迷藏的危险游戏。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像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既害怕在下一个拐角撞见什么,又隐隐期待着能发现那个困扰了她一整天的谜题的答案。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身离开这片令人不安的寂静区域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前方,一间空教室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漏出了一线微弱而稳定的白光。
那不是走廊里那种昏黄摇曳的灯光,而是某种……更集中、更冷冽的光源。像黑暗中指引航船的灯塔,虽然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鬼使神差地,林未雨屏住了呼吸,放轻脚步,像一只偷食的猫,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扇门。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击着耳膜,几乎要掩盖掉周围一切细微的声响。她小心翼翼地,将眼睛贴近那条狭窄的门缝。
然后,她看到了他。
顾屿。
他独自一人,坐在布满灰尘的旧讲台旁边。一盏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插着充电宝的LED台灯,被他放在一张摇摇欲坠的旧课桌上,充当着临时光源。冷白色的光线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鼻梁投下小片阴影,嘴唇微微抿着,带着一种她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近乎虔诚的认真。
他面前摊开的,不是她想象中那些高深莫测的竞赛题,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闲书,而是……一本摊开的、边角已经卷起的物理课本,以及一本写满了密密麻麻演算过程的草稿本。他右手握着一支普通的签字笔,正在草稿纸上快速地书写着,左手则无意识地转动着另一支笔,那支笔在他修长的指间灵活地翻飞,像一个沉默的、不知疲倦的陀螺。
教室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他,和那些被灯光照亮的、飞舞在空气中的微尘。他整个人沉浸在那片孤岛般的光晕里,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那种专注,那种沉浸,与白天那个在课堂上神游天外、对集体复习嗤之以鼻的顾屿,判若两人。
林未雨僵在门外,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然后又以更汹涌的态势冲向大脑,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她看到了什么?一个秘密?一个属于顾屿的、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根本不是在偷懒,也不是在虚度光阴。他只是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用一种更安静、更孤独、也更高效的方式,在进行着他的“战争”。很多的成功背后,都是用很多看不见的牺牲交换而来的,那有那么多的天才,他躲避的不是学习本身,而是那种集体性的、喧嚣的、流于形式的焦虑氛围。他就像一匹孤狼,选择在月光下独自舔舐伤口,磨砺爪牙,而非在阳光下与群狼一起无谓地嘶嚎。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是天生喜欢特立独行?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让他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展露这份努力?是为了维持他那“天才”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功的表象?还是说,这种孤独的努力本身,就是他对抗某种无形压力的方式?
无数个疑问像沸腾的气泡,在她脑海里翻滚、炸裂。她想起周浩曾经无意中透露的,顾屿和家里关系很僵。这和他此刻独自一人在此苦读,有没有关联?
就在这时,顾屿似乎遇到了难题。他停下了书写的笔,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放下笔,用力地揉了揉眉心,然后身体向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动作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的疲惫感。
台灯冷白的光线打在他仰起的脖颈上,喉结清晰地滚动了一下。那一刻,他身上那种平日里仿佛与生俱来的阳光不羁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易碎的、真实的脆弱。
林未雨的心,像是被那只他指尖转动的笔,轻轻戳了一下,不疼,却泛起一阵绵密而持久的酸涩。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窥探一个她本不该看到的秘密。一种混合着愧疚、心疼、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靠近感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她像是一个不小心闯入了他人禁地的偷窥者,在满足了好奇心的同时,也被那份孤独深深震撼。
她不敢再看下去,生怕下一秒他就会睁开眼,撞破她这狼狈的窥探。她像来时一样,屏住呼吸,踮起脚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退回到走廊的黑暗中。
远离了那扇门,远离了那片孤岛般的光晕,教学楼里的寂静重新变得具体而压迫。但她心里的惊涛骇浪,却远比这外在的寂静要汹涌得多。
那个坐在空教室里,于无人处默默努力的少年身影,像一帧被定格的照片,深深地烙在了她的脑海里,覆盖了之前所有关于他“散漫”、“不羁”的标签。
原来,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在这场名为“青春”的战役里,负隅顽抗。有的人,如周晓婉,选择正面迎战,秩序井然;有的人,如沈墨,选择慌乱求助,草木皆兵;而顾屿,他选择了一条更孤独、也更坚硬的路,他将所有的努力隐藏在玩世不恭的表象之下,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内部岩浆翻滚,表面却覆盖着冰雪。
而她林未雨呢?她站在哪里?
她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拂着她发烫的脸颊。头顶是城市光污染下显得有些稀薄的星空,星光黯淡,却依旧固执地闪烁着。
她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你要悄悄努力,然后惊艳所有人。”而自己呢。心里的声音一遍一遍问自己。
顾屿是在做这样的事吗?
这个发现,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反而让她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一种前所未有的动力,混合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怜惜,在她心底悄悄滋生。
她加快了脚步,走向宿舍楼那温暖的、代表着集体生活的灯光。口袋里,那本记满了知识点的掌心大小的笔记本,似乎也变得沉甸甸起来。
期中考试的阴影依旧笼罩在头顶,但此刻,那阴影里,似乎透进了一丝不一样的光。那光来自一间废弃的教室,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和一个她或许永远无法真正读懂,却在此刻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其另一面的少年。
青春啊,原来不只是球场上的欢呼和□□空间里隐晦的说说,它更是在无数个这样的深夜里,不为人知的、孤独的坚持和倔强的成长。而这场名为“期中”的战役,才刚刚吹响真正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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