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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
晏晞峰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却也格外漂亮。
不是那种层林尽染、漫山红遍的浓烈,而是一种慵懒的、毛茸茸的暖色调。枫叶是透亮的橙红,银杏是明净的淡金,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树木,叶子呈现出从浅赭到深褐的渐变,在午后的阳光下,像是打翻了一大罐掺着金粉的蜂蜜,流淌得到处都是温润的光泽。
药园边上,靠近后山小径的那片林子,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大地在秋日里满足的叹息。
简序衍就是踏着这片“叹息”,在一片特别大的银杏叶前蹲了下来。
这片叶子真大,几乎有他两个手掌摊开那么大,边缘是完美的扇形,脉络清晰得像用金线精心勾勒过,通体是那种毫无杂质的、纯粹的金黄,在透过树梢的斑驳光影下,简直像一片凝固的阳光。
“啧,这个不错。”他伸出两根手指,捏着叶柄轻轻提起来,对着光眯起猫眼欣赏,“够大,够平整,颜色也鲜亮。拿回去压一压,做个书签,或者当考核的小奖品,那些小崽子们准喜欢。”
他今日没穿那身标志性的月白宽袍,而是换了身更便于行动的浅青色窄袖劲装,头发也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少了几分慵懒,多了几分利落。只是那副“本大爷捡到宝了”的得意表情,依旧透着一股子猫科动物特有的、漫不经心的狡黠。
“温师姐,你看这片如何?”他扭头,朝着林子另一头喊道。
不远处,温浸月正弯腰查看一丛灌木下堆积的落叶。她今日依旧穿着那身繁复的墨绿色苗疆服饰,银饰在走动间发出细微清脆的碰撞声,与林间的静谧形成奇异的反差。她闻言直起身,苍白的面容在秋日柔光下少了几分冰冷,空洞的眼神扫过简序衍手里那片金黄,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尚可。”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平直,没什么起伏,但少了往常那股子冻人的寒意,“叶脉完整,无虫蛀。”
简序衍满意地将叶子放进臂弯挎着的藤编篮子里——那篮子编得精巧,还带着新鲜藤蔓的青气,里面已经躺了七八片形态各异但都颇为出色的落叶。他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朝着温浸月的方向晃悠过去。
“要我说,咱们青云山什么都好,就是这秋天落叶的品相,一年不如一年。”简序衍一边走,一边用脚尖拨开一层厚厚的腐叶,露出底下颜色更深些的,“瞧这些,不是被虫啃了边,就是晒得蔫了吧唧,没点精神气。想挑点能入眼的,还得跑这么远。”
温浸月没接他关于落叶品相的抱怨,她的注意力似乎被一片形状奇特的槭树叶吸引了。那叶子不是常见的五裂或七裂,而是罕见的三裂,颜色是火焰般的深红,边缘却镶着一圈极细的金边,像给跳动的火焰描了道璀璨的框。
她伸出苍白的手指,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轻轻拾起那片叶子。指尖触到叶片时,那叶子似乎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害羞般。温浸月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她仔细端详了片刻,才将它放入自己提着的、一个同样用某种深色藤条编成的小篮中。
“为何定要又大又平整?”温浸月忽然开口问道,视线依旧落在面前的落叶堆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啊?”简序衍正试图从一堆纠缠的藤蔓和落叶里,解救出一片品相绝佳但被压住了大半的梧桐叶,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猫眼里闪着光,“这你就不懂了吧,温师姐?年末考核,来的可都是各峰精心挑选出来的好苗子,年轻,气盛,眼高于顶。你奖品给得寒酸了,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怎么嘀咕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小气。但这落叶吧,它又不值钱,就是个心意,挑就得挑那品相顶好的,又大又平整,看着就体面,压好了送出去,既雅致,又显用心。那些孩子得了,夹在功法秘籍里,或者压在枕头底下,偶尔看见了,也能念着点门派的好。”
他说得头头是道,仿佛深谙此道。事实上,往年这类“雅致又不费钱”的考核奖品,多半是他和沈暄和、周景暮这几个审美在线的长老凑在一起琢磨出来的。
温浸月静静地听完,空洞的目光从落叶移开,落在了简序衍带着笑意的侧脸上。
“雅致,用心。”她重复了这两个词,语气依旧平淡,却像是在咀嚼某种陌生的滋味,“谢盼师兄对楚珏,算不算雅致,用不用心?”
这话题转得突兀,又直指核心。
简序衍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直起身,手里那片刚解救出来的梧桐叶也不香了。他拍了拍沾在衣角的碎叶,走到旁边一块表面还算平整的大石头旁,也不管干不干净,一撩衣摆就坐了上去,还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师姐,坐会儿?走了半天了。”
温浸月没动,只是转过身,面对着他,手里依旧提着那个装着几片珍品落叶的小篮。林间的风穿过,吹动她墨绿的裙摆和额前几缕碎发,银饰轻响。
简序衍也不勉强,自顾自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玉葫芦,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不是什么烈酒,是百草峰特酿的果子露,清甜里带着点微醺。他咂咂嘴,长长舒了口气,像是要把胸中那点突如其来的郁气也吐出去。
“雅致?用心?”他嗤笑一声,猫眼里没了平时的促狭,只剩下一种近乎锐利的无奈,“谢师兄对那小蛇儿,何止是雅致用心。那是恨不得把天上星星都摘下来,磨成粉,一点一点喂给他,还得怕粉末呛着他嗓子。”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玉葫芦表面。
“破壳是他亲手用灵力温养的,化形是他寸步不离守着的,连第一次引气入体,都是他亲自引导的。吃的、用的、穿的、修炼的功法、护身的法宝……哪一样不是谢师兄精挑细选,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都堆到那孩子面前?说他一句‘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半点不过分。”
温浸月安静地听着,空洞的眼神落在简序衍脸上,似乎想从他复杂的神情里分辨出更多东西。
“可这不就对了吗?”她问,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真正的疑惑,“如此呵护,为何还要做出抹去记忆这等事?做了,为何又迟迟不肯说?”
“是啊,为什么不说呢?”简序衍仰起头,看着头顶被秋叶分割得支离破碎的蓝天,阳光透过缝隙刺下来,让他眯起了眼,“我也想知道。温师姐,你知道吗?我有时候半夜醒来,想起这事儿,都想冲到青晔峰,把那冰块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万年玄冰,还是已经冻成石头了的榆木疙瘩。”
他这话说得有点粗俗,但配上他那副慵懒又牙疼的表情,竟奇异地贴切。
“怕。”温浸月忽然吐出一个字。
“怕?”简序衍挑眉。
“嗯。”温浸月点头,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篮中那片火焰金边的槭树叶,“他怕楚珏恨他。怕那孩子清澈见底的眼睛里,从此蒙上对他的怨怼和疏离。怕自己亲手打破那份他小心翼翼维持的、虚假的平静。”
她的分析冷静得近乎冷酷,像在陈述蛊虫的某种习性。
“可这平静本就是假的。”简序衍的声音沉了下来,“是沙上城堡,看着漂亮,潮水一来就垮了。谢师兄自己比谁都清楚!他现在不说,等哪天那孩子自己想起来,或者从哪个犄角旮旯听到风声,那才真是……恨一辈子都算轻的。”
想到那种可能,简序衍就觉得心头火起,又灌了一大口果子露。清甜微醺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下那股烦躁。
“我就不明白,”他抹了抹嘴角,看向温浸月,眼神里是真真切切的不解,“师姐,你说,谢师兄他……修为通天,剑意无双,对着魔尊都没见他皱过眉头。怎么就在这事儿上,怂成这样?拖拖拉拉,优柔寡断,半点不像他。”
林间有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远。几只不怕人的山雀落在不远处的枝头,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树下这两个气息迥异的人类。
温浸月沉默了很久。久到简序衍以为她不会再回答,准备起身继续找叶子时,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比秋风更凉,却也多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叹息的意味。
“因为他在乎。”
简序衍动作一顿。
“在乎到了骨子里,融进了魂魄里。”温浸月继续说道,空洞的目光投向林子深处,仿佛能穿透层层树木,看到那座孤悬云海的玄色殿宇,“所以才会怕。怕失去,怕破碎,怕那孩子看他时,眼里不再有全然的依赖和欢喜。越是强大的存在,一旦有了真正在意且脆弱的东西,那处‘在意’,便会成为他唯一的、也是最不堪一击的弱点。谢盼师兄,如今便是被自己这份‘在乎’困住了手脚。”
她说话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个从不离身的银色蛊盅。盅里传来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仿佛里面的小东西也在应和主人的话语。
简序衍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苦笑着摇了摇头:“师姐,你这道理说得透彻。可再透彻的道理,解不开当下的困局啊。咱们在这儿分析得头头是道,那冰块师兄该缩在壳里还是缩在壳里,小蛇儿该懵懵懂懂还是懵懵懂懂。眼看这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孩子眼神里的不安一天比一天明显……我这心里,跟猫抓似的。”
他是真的把楚珏当自己半个徒弟疼。那孩子鲜活,灵动,像山间最清冽的泉,林间最跃动的光。他看着楚珏从一条懵懂的小蛇,长成如今这个会为了修炼苦恼、为了师父一句夸奖雀跃、也会因为长辈们欲言又止而偷偷不安的少年,心里是喜欢的,也是骄傲的。他实在不忍心看这么好的苗子,因为上一辈的纠葛和隐瞒,被困在无形的笼子里。
“温师姐,”简序衍坐直了身体,表情是少有的认真,猫眼里闪着光,“你说,咱们是不是得做点什么?总不能真就这么干看着吧?”
温浸月收回望向林间的目光,重新落回简序衍脸上。她那空洞的眼神,此刻似乎也聚起了一点极淡的、属于“人”的思虑。
“你想如何做?”她问。
“我?”简序衍挠了挠头,又恢复了那副有点无赖的样子,“我能怎么做?总不能真去把谢师兄打一顿,逼他说吧?虽然……咳咳,想想是挺解气的。”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的意思是,咱们能不能……潜移默化地,推一把?或者,至少给那孩子铺铺路,让他别那么……被动?”
“铺路?”温浸月重复。
“对!”简序衍眼睛更亮了,“你看啊,小蛇儿现在为什么不安?因为他敏锐地感觉到周围气氛不对,感觉到谢师兄有事瞒着他。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所以只能瞎猜,自己吓自己。咱们能不能……想办法,让他接触到一些‘可能性’?不是直接告诉他真相,而是让他自己慢慢意识到,这世上有些事,有些人,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让他心境更开阔些,更坚韧些?这样,万一……我是说万一哪天真相大白,他也不至于一下子被击垮。”
他说着,思路越来越清晰:“比如,多带他出去走走?不一定是下山,就在门派里,各峰转转,见见不同的人,听听不同的故事?咱们青云山藏龙卧虎,哪个长老、哪个师兄师姐没点过去?让他知道,人生除了修炼和师尊,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很多种可能。再比如,多给他派点有挑战性但又在他能力范围内的任务?让他多经历些事,多自己拿主意?独立一点,心性自然就强了。”
温浸月安静地听着,指尖在蛊盅上轻轻敲了敲,那“沙沙”声停了片刻。
“你怕他被困住。”她用的是陈述句。
简序衍用力点头,猫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对!我就怕这个!那孩子现在眼里心里,除了修炼,就是谢师兄。这本来是好事,师徒情深嘛。可当这份‘情深’建立在隐瞒和潜在的危险上时,就成了牢笼!谢师兄是他的天,是他的地,可如果这片天地本身是不稳定的,是有裂痕的,那孩子岂不是被困死在里面了?他得知道,世界很大,路很多,他不是非得活在谢师兄给他划定的框架里。他得有他自己的翅膀,自己的天空。”
他说得有些激动,声音在林间回荡。几只山雀被惊动,“扑棱棱”飞走了。
温浸月看着他,苍白的面容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她低头,看着篮子里那片火焰金边的槭树叶,忽然开口,话题又转了回去,却奇异地和简序衍的担忧衔接上了。
“明年年末考核的奖品,”她说,声音平静无波,“我想给桃木梳子。”
“啊?”简序衍又被她这跳跃的思维弄懵了,下意识问,“桃木梳子?为什么?”
“桃木辟邪,梳子通络。”温浸月解释道,语气像是在陈述某种丹方或蛊术原理,“弟子们修炼辛苦,时常心浮气躁,灵力郁结。一把好的桃木梳,每日梳头百下,可安神静心,疏通头部经络,于修行有益。且……”
她顿了顿,抬起眼,看向简序衍:“梳子,意味着梳理。梳理头发,也梳理心绪。我希望他们拿到奖品时,不仅能用于修炼,也能……想一想,是否需要梳理一下自己生活里的某些东西。”
这话说得含蓄,但简序衍听懂了。他怔了怔,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肩膀直抖。
“行啊,温师姐!”他好不容易止住笑,猫眼里满是促狭和赞赏,“你这主意妙!既实用,又暗藏玄机!可比我这捡落叶的书签高明多了!桃木梳子……嗯,不错不错,寓意也好。回头我就去跟掌门师兄说,让他批条子,找最好的桃木,请手艺最巧的器修弟子来做。保证明年考核,人手一把,好好‘梳理梳理’!”
温浸月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那弧度轻微得几乎不存在,却让她整个人身上的冰冷气息都消散了些许。
“嗯。”她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任务分配。
两人之间的气氛,因为这个小插曲,轻松了不少。简序衍重新拿起他的玉葫芦,慢悠悠地喝着。温浸月则继续在落叶堆中寻觅,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阳光渐渐西斜,给林子里的所有东西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简序衍篮子里的落叶已经快满了,品相都极佳,大的能做摆件,小的能做书签,形状颜色各异,摆在一起,像收拢了一小片秋天的精华。
“差不多了吧,师姐?”简序衍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再捡,篮子该装不下了。咱们这趟算是满载而归。”
温浸月也直起身,她的小篮里落叶不多,但每一片都是精挑细选,堪称极品。她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沿着来时的林间小径往回走。脚下落叶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干燥的清香和秋天特有的、微凉又爽朗的气息。
走了一会儿,简序衍忽然又叹了口气。
“说来说去,还是愁谢师兄那事儿。”他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石子咕噜噜滚进草丛,惊起一只蚂蚱,“温师姐,你说……咱们刚才说的那些,潜移默化,铺路……真的有用吗?谢师兄那头要是一直不开窍,咱们这边做得再多,是不是也是隔靴搔痒?”
温浸月脚步未停,侧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有些朦胧。
“尽人事。”她只说了三个字。
简序衍咀嚼着这三个字,半晌,点了点头:“对,尽人事,听天命。咱们把能做的做了,剩下的……就看谢师兄自己,还有那孩子的造化了。”
他抬头,望向青晔峰的方向。暮色初临,那座玄色的峰峦在渐暗的天光中显得愈发孤峭沉默,峰顶云雾缭绕,看不真切。
“其实有时候想想,”简序衍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点难得的感慨,“小蛇儿那孩子,生命力是真旺盛。像野草,烧不尽,吹又生。你看他,就算心里存着疑惑不安,该修炼的时候一点不含糊,该笑的时候照样笑得没心没肺。师父长师父短,看到新奇玩意儿眼睛照样亮得跟星星似的。这份劲儿,说不定……比咱们想的都强。”
他想起了楚珏昨日在药园,一边愁眉苦脸地对着“千针叶”练习灵力绣花,一边还抽空给路过的一只蝴蝶编了个花冠,笨手笨脚但兴致勃勃的样子。那画面鲜活又生动,充满了少年人独有的、未经打磨却无比真挚的生命力。
温浸月似乎也想起了什么,空洞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柔和。
“嗯。”她再次应道,这次的声音,似乎也沾染了一丝秋日暮色的暖意,“他很好。”
所以,才更不该被困住。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但简序衍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了。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走在回程的路上。篮子里的落叶随着他们的步伐轻轻晃动,仿佛载着整个秋天沉甸甸的、斑斓的梦。
远处,晏晞峰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药园的篱笆,竹屋的飞檐,还有隐约传来的、弟子们结束一天修炼后的笑闹声。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宁静而充满希望的暖光里。
而更远处的青晔峰,依旧沉默地矗立在云海之上,如同一个无言的谜题,等待着被时间,或者被某人,亲手解开。
简序衍最后望了一眼那个方向,在心里轻轻说道:
谢师兄啊,你看到了吗?
秋天这么好,落叶这么美,孩子们这么有活力。
你真的舍得,让那份本该同样鲜活的依赖和信任,蒙上永远的阴影吗?
起风了。
林涛阵阵,卷起万千落叶,如同金色的蝴蝶,翩翩起舞,飞向不知名的远方。
仿佛在说:看,世界这么大。
何必困于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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