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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序·潼川夜前(三)
围城的第二十五天,粮彻底见底了,但“见底”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从第二十三四日起,城里陆续收到一些陌生的粮袋。
不是潼川的军粮,也不是官仓的标记,而是三路边军的粮袋被重新缝过的痕迹。
每一袋的封口都缠得极紧,像是怕漏出一粒米。
送粮的人是夜里潜进的小骑,衣甲上蒙了雪泥,进城第一句话永远是:“顾将军叫我们换小路,换马,再换水袋……不能让敌军闻出味。”
粮袋不多,一次不过几十袋,但来得极“准”——
每一次,恰好是在潼川又要减少一成口粮的晚上。
军需郎中甚至不敢把这些粮写进账册,只把它们藏在最下层,新粮调旧粮,旧粮调到最危险的城头上去。
第二十六日夜,一队人被发现。
第二十七日夜,又换了另一条道,从城北的水沟口钻进来。
他们像从山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带着血、带着泥、带着冻得发黑的手。
镇北军士卒曾在火堆边低声问:“是顾将军救的?”
没人回答。可每个人心里都知道,那几十袋粮不是天上掉的,是用命背进来的。
靠着这些零散却精准的粮,潼川从第二十五日,硬生生撑到了第三十日。
兵部郎中的小册子上,原本写着“尚余二十日”的那一行,被他自己一点点划掉,改成了“十日”、“七日”、“三日”。
到了最后他已经不敢再写字,只把空白页翻过去,又翻回来,手指发抖。
武元姝把那册子接过来,翻了一眼,淡声问:“照现在的发法,还能撑几天?”
兵部郎中张了张嘴,最后咬牙道:“……五日。”
军需郎中在一旁小声道:“若再减一成,只发粗粮,不发肉食,可撑十日。”
“再减一成,”御史忍不住插话,“士卒会饿得连弓都拉不满。”
“弓拉不满总比拉不起来好。”武元姝看了他一眼,“饿死在床上,和死在城上,你更愿意哪一种写进史书?”
她不是不知道“减粮”的后果。
饿极了的兵比死战的兵更危险,一旦绝望,大门一开,城就不是“被攻破”,而是“被自己的人推翻”。
她缓缓合上那本账册,抬眼看向军需郎中:“再减一成。先减禁军。朕和禁军同例,不得另开御膳。”
御史一惊:“陛下!”
“镇北军已经先减过自己。”她道,“轮到朕的人了。”
禁军统领跪下:“臣不敢有怨。”
他们都是跟着行驾出来的,在路上吃得并不差,到了潼川才第一次感到“粮不够”的窒息感。
现在陛下当着镇北军的面,开口说“先减禁军,再减自己”,他们即使有怨,也不能说。
那一刻,潼川城里所有能想明白的人,都明白了——陛下是真的打算把自己算在这座城里。
而从那天起,膳房不敢再往她案边送肉,只送一碗淡得发白的粥。她动筷子之前,总要先问一句:“今日城上伤员,可都吃过?”
第三十日之后,粮再没有进来。
顾长陵显然与敌军正面撞上了——送粮的小路被堵死,外线乱成一团。
潼川的火头也压得更低了。士卒的战袍一件件硬成壳,弓弦冻得不易拉开,许多人手上的冻疮裂开,渗着血,握不住刀。
第三十一日夜,北城墙几乎被破。
敌军架起了多重云梯,火油顺着砖缝往里灌,火光照得整片城墙像被烤红的铁。
若不是禁军和镇北军一同扑上去、用湿帘子死命堵火,城那夜就断了。
围城的第三十二天,城里开始有病。
不是战伤,而是饿出来的病、脏水里的病、拥挤里的病。
湿热和寒气交错,伤口不愈合,夜里咳嗽声此起彼伏。
大夫们忙不过来,药也不够用了,太医局本来带出来的药材,是按“短期督战”准备的,不是按“被围一个月”算的。
武元姝翻着太医抄来的病案,问:“今日因病死的,有多少?”
太医跪在地上,声音发抖:“回、回陛下,今日因疫亡者三十八人。”
“比昨日?”
“……多了十二人。”
她把那页纸叠了一下,压在案角。
巷子里多了沉沉的哭声。太医用尽了最后一撮草药,只能把草纸捻成符,熬成汤,让病得最重的士卒喝下去——
“喝下去,能睡一会儿。”
无人问再多。
第三十三日,宣武殿的灯连夜亮着,武元姝亲自点过两次箭楼。士卒见她在风里站着,不敢退半步。
第三十四日,有谣言说“顾将军在外线受伤”。武元姝只说:“若他倒了,粮不会断在第三十日。”
到第三十五日,全城的弦声已经不再整齐——太多人手抖,太多人饿得站不稳。但没有一个人退。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如今城中每一口能吃下去的东西,都是外头有人用命拖回来的。
直到第三十六日清晨,天色沉得像铅。风忽然变了,压下来一层极冷的湿气。
第一滴雨落下时,整个潼川像被什么敲了一下。城墙上的士卒本来还在喘息,一听见雨声,反而笑了。
那是一种带着撕裂的笑。撑过雨,就是撑过一命。
雨终于在第三十六日落了下来。
那封诏书就是在这样的雨里,被一点一点送到他手里的。
封泥裂开的时候,他闻到的是一股潮掉了的墨味。
“今愿罢兵求和……”
顾长陵只是盯着诏书上那行‘罢兵求和’的字,说不出话。这二十日里,他从三路边军硬生生掰出几口粮仓,又用血把粮队一路护到离潼川不过几日程的地方。城中能撑到今日,本就不是天意,是他从刀缝里抠出来的日子。
顾长陵垂眼,看着掌心那团被雨水浸透的诏纸,像是在做最后一笔账。
良久,他把那团纸丢进脚边的泥水里,转身去牵马:“军中由你等坐镇。按我先前布的防线守好粮道。”
他利落地拔下缰绳,翻身上马:“押粮的人、路线都定好了,若有异动,你们守阵,不退。”
北面那支偏师早已按他先前的军令,悄悄潜到离潼川二十里外的旧营地,只等城中一声号令。军中该布的局,他都已经布完了。剩下的这一步,必须他亲自去问。
“将军!”副将惊呼,“那您——”
“若有军令追查,就说——”
他垂眸,手指一紧,握住了缰绳:“就说我顾长陵,擅离前线,弃军入城,应斩。”
话落,他一夹马腹。战马长嘶,破雨而出。
雨线在他身后被撕开一道口子,又很快合拢,仿佛从来不曾有一骑白甲自军阵中直刺向那座被围得死死的城。
潼川城下。夜更深了,雨却丝毫没有歇的意思。
敌军营火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城头的火把也在风口摇晃,光影一阵一阵发虚。
顾长陵策马沿着暗夜里的壕沟疾行,离敌营不远处勒住马缰,让战马喷了几口白气,顺着山势兜了半圈,避开最密的岗哨,从西北角悄然逼近潼川正门。
这片地势,他太熟悉了。当初他带三千轻骑夜突围,就是从另一道火光里杀出去的。
如今他一个人回来,路却比那一夜还难走——那一夜有火为他照路,现在只有雨,把所有熟悉的影子都冲得模糊。
城影在雨幕后缓缓显出来。
城门紧闭,吊桥高悬,门楼上隐约有人影来回踱步,弓弩在火光下泛着湿亮的光。
“开城门,是死罪。”守门的将卒几乎是被这句军令压着撑到如今。
顾长陵策马出现在门下的时候,他们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拉满了弓弦。
“来者何人?!”
“潼川行营都督——顾长陵!”
战马在城下猛地一勒,铁蹄溅起一片泥水。
顾长陵抬起长枪,一枪重重戳进泥地,整个人在雨幕中仰声喝道:
“潼川行营都督顾长陵——””
“陛下在城中,军枢在宣武殿!我要入城见陛下!请开城门!”
甲片在雨里闪了一瞬光,城头一片哗然。
“顾将军?!”
“他怎么在城下?不是在外阵——”
守门将军几乎是吓出一身冷汗,他抱着弓,嗓子发紧:“顾、顾将军!军令有云,非陛下旨意不得开城门——”
“军令?”顾长陵仰头,雨水顺着下颌往下淌,他冷笑一声,抬枪指天,“好一个军令。”
“若今日不问此诏,将来何谈军令?开门!”
城头哗然,仍坚持无陛下旨意不能开门。
顾长陵仿佛全然不顾,握枪的手一收一紧,胸腔里那一口气熬到极致,终于从喉咙里迸出来:
“——臣欲死战!”
雨声被这一嗓子劈得粉碎。
“陛下为何先降?!”
这一句撞上城墙,又被风刮回来,在潼川的夜色里层层回响。
——臣欲死战,陛下为何先降。
城头的守军全都僵住了。
“他疯了……”有人喃喃,“这话——这话怎敢喊出口……”
有人下意识去看远处敌营,生怕这声呐喊惊动了燕军的探子;也有人忍不住捂住了嘴——他们知道,这话若传进宣武殿,是要杀头的。
然而没有人喝止。不知道是谁在城楼暗处,很轻、却极坚定地说了一句:
“就该听见。”
宣武殿的殿门半掩,帷幕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武元姝站在殿中央,外袍湿了一半,鬓发贴在肩颈,背影却稳得像一柄插在城中的剑。
案上那道投降诏,已经让人送去了敌营。
“陛下,”太监低声禀报,“敌营那边已有动静,似是在收缩外阵。侦骑回报,北面营门半闭,似有使者之备。”
“嗯。”她淡淡一应,“再等等。”
她低头看军图上那一圈圈阵线。敌将若信了“求和”,必然要先收线、立帐、招使。
阵越收得紧,越容易被人从后头撕开一角。
她写那道诏的时候,指尖在“求和”二字上停了一瞬。
她从来不求和。
她只求胜。
外头雨声突然一顿,像是被人从中间劈开。
紧接着,一道声音隔着风雨,隐约传进殿来:
“——臣欲死战——”
武元姝的手指在军图上猛地一僵。
“陛下?”太监吓了一跳,以为她被什么烫着了。
下一刻,那道声音又被风送近了一些,字字清晰:“——陛下为何先降?!”
殿内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武元姝抬起头,睫影在烛火下颤了一下。
“谁在城下喧哗?”
内侍战战兢兢地趴到门边听了听,回身时脸色发白:“……像、像是顾将军。”
殿中几名大臣齐齐变色。
“顾将军竟敢——”
“此言一出,已犯欺君大不敬——”
武元姝却只是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她眼底那点光像被什么拨了一下,从死水一样的冷,慢慢泛出一点生意。
良久,她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极淡:“他问得好。”
她转身,迈下殿阶,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风雨:
“传朕旨意——开城门。”
“把他给朕押进来。”
风雨压得殿窗作响。烛火被风吹得一缩一长,像喘息。对峙那一瞬怒意散尽后,殿中反而静得可怕。
武元姝没有再问,也没有斥责。她只是抬手,轻轻一指军图。
“说吧。”
——那是她给他的唯一一句赦免。
顾长陵上前一步,指尖在图上落下,仍沾着雨意:“臣出城后二十日,三路边军粮队按臣所定路线分三处推进——”
他没讲过程,只报结果:“——北境三营已至三十里外;西陲粮队绕山道五十里;中线关隘因雪阻,进程最慢,但仍在两日程内。”
他点三下,不疾不徐。那三下落在图上,像铁在敲。
武元姝神色不动,只淡淡开口:“城中现余兵三万。箭三日。水两日。粮——”
她顿住:“……无人敢报。”
顾长陵没有插话,只把一枚黑筹推到最靠近城墙的位置:“北城墙已裂。若敌今夜再攻,撑不过半个时辰。”
她抬眼看他:“你回来做什么?”
顾长陵低声:“挡这一夜。”
武元姝盯着他看了半刻,忽然笑了一下:“光挡一夜不够。”
她抬手,抓起红筹,落在敌营中心。
“明日,要他们信朕是真降。”
又落一枚在城侧:“再信朕……是真的撑不住。”
顾长陵眼神一凝,他听懂了。
——诈降要继续演。
——让敌主帅收线、松防、挪阵。
——阵一松,就是他外线偏师能杀进去的口子。
他垂眼,喉结一动:“若敌将不信?”
武元姝抬头,眼冷如刃:“朕既敢写那道诏,就有法让他信。”
烛火正好在此刻跳了一下,光线割过她半张脸。
下一瞬,她把那枚敌方筹子向后一推:“他若信——全军收线。”
再轻轻一顿:“他若不信——强攻。”
顾长陵握紧拳,却被她下一句压住:“无论他信不信,你明日都能杀进去。”
他怔了一下。
武元姝抬手,在北面虚点一处:“敌西北翼疲态最重,昨日换岗两次。若他们因诏书半收阵,你从这里切。”
又点南侧:“若他们依旧强攻,重心会全部压在南线——北翼更薄。”
顾长陵沉声:“如此破城,可行。”
她看着他:“你来,就是为了这一句。”
两人之间只隔着军图,风把殿门吹得吱呀作响。武元姝拿起最后一枚筹,推到潼川城墙边:“明日辰时——朕开一线城门。外阵偏师按你先前之布,从背后掣杀,你在城中接应。”
顾长陵胸腔猛地一紧:“陛下开门,太险。”
武元姝淡淡:“险,才像真的要‘求和’。”
烛火此刻极亮,映得她眼底像藏着一线锋:“他们以为朕撑不住了,他们的阵才会乱。”
顾长陵低声:“乱阵……便是臣的刀口。”
武元姝“嗯”了一声,最后只说:“去吧。今夜你在,城不会破。明日你在外头,敌必破。”
风声扑进殿中,把烛火吹得一散一合。两人一人执筹,一人执笔。
风雨声里,一座城的生死——
在短短一炷香时间里,被定成了明日辰时那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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