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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开
那支古董钢笔在晨知许的指间泛着幽微的蓝光,星辰般的斑点在内敛的深蓝底色的映衬下,仿佛承载着一小片凝固的夜空。笔尖的黄金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中闪过一道短暂而温暖的光泽,随即沉静下来,如同沉入时间深处的记忆。这份礼物太过契合,以至于晨知许的心被一种饱胀的感动和不安同时攫住。顾晨总是这样,沉默寡言,却能在最不经意的时刻,给出最精准、最深沉的一击,直抵他灵魂最柔软的腹地。
“谢谢。”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指尖收紧,冰凉的笔身渐渐染上他的体温。
顾晨没有回应,只是目光在他握着笔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难辨,像是透过这支笔,看到了更遥远的东西。然后,他转过身,继续沿着落叶铺就的小径向前走去。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挺拔而略显孤寂。
这是一个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征兆。但在日后无数个被回忆反复咀嚼的瞬间,晨知许会一次次回溯这个傍晚,这个收到珍贵礼物却莫名感到一丝寒意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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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洲巡回回顾展的计划迅速提上日程,规模远超巴黎个展,涉及的联络、协调、作品运输、保险、布展规划等工作量巨大。顾晨的工作室再次高速运转起来,但与筹备威尼斯项目时那种充满探索激情的氛围不同,这一次,更多是事务性的、重复性的繁琐压力。
奥利维耶作为总策展人,对回顾展的要求极高,他不满足于简单地陈列旧作,要求顾晨为每一站设计独特的展陈逻辑,甚至需要为东京和京都站创作两件与当地文化和空间对话的新作品。这意味着顾晨在处理庞杂事务的同时,还必须挤出时间和精力进行新的创作。
晨知许的“城市记忆”公共艺术项目也同期启动。他需要穿梭于S市的老城区,采访原住民,收集老物件,绘制素描,将流动的口述史转化为凝固的视觉叙事。这项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深入基层的时间投入,常常早出晚归。
两人像两条原本紧密依偎的轨道,因各自背负的使命而开始不可避免地拉大间距。同居一个屋檐下,却常常只能在深夜或清晨匆匆照面。餐桌上并排摆放的,常常是各自冷掉又热过的外卖餐盒。交流从关于艺术的深入探讨,逐渐简化为“今天顺利吗?”“还好。”“记得吃饭。”“你也是。”这样干瘪的日常用语。
顾晨沉浸在回顾展的巨大压力中,眉头锁紧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对待团队成员的要求愈发严苛,偶尔流露出的焦躁,如同隐藏在平静海面下的暗流。这种情绪偶尔也会波及到晨知许,虽然并非有意。
一次,晨知许结束了一天的采访,带着满身疲惫和一叠珍贵的速写回到家中,发现顾晨正对着电脑屏幕,脸色阴沉。客厅里散落着一些打印出来的场地图纸。
“回来了?”顾晨头也没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嗯。”晨知许放下画具箱,想去给他倒杯水,“项目遇到问题了?”
“东京国立新美术馆的那个展厅,层高不够,原本设计的悬挂方案要全改。”顾晨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奥利维耶坚持要保留《声之痕》的完整体验,但那个空间的声学环境……简直是灾难。”
他很少这样直接地抱怨,可见压力之大。晨知许走到他身边,想看看图纸,给出一些建议,就像在威尼斯时那样。
“或许可以尝试调整一下扬声器的布局,或者……”他刚开口,手指轻轻点在图纸的某个区域。
顾晨却猛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没那么简单,知许。这不是插画,改个构图就行。涉及到的技术参数和结构力学,你不懂。”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带着疲惫后的无力感,但那份下意识的、将晨知许隔绝在他的专业领域之外的姿态,像一根细小的冰刺,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晨知许的心口。
晨知许的手指僵在半空,然后缓缓收回。他看着顾晨紧绷的侧脸,那上面写满了被难题困住的焦灼和一种……拒绝被打扰的疏离。
“抱歉,”顾晨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闭了闭眼,声音放缓,“我有点累。这事我自己能解决。”
“嗯。”晨知许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受伤,“那……你先忙,我去整理今天的素材。”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工作室,脚步有些虚浮。那句“你不懂”在耳边反复回响。是的,他不懂那些复杂的声学公式和结构计算,但他懂得顾晨的艺术灵魂,懂得他作品背后想要传递的情感与哲思。曾几何时,这种懂得是顾晨珍视的,甚至依赖的。如今,在巨大的压力和专业的壁垒面前,似乎变得无足轻重了。
这只是开始。
随着巡展日期临近,顾晨需要频繁前往东京、香港等地进行前期沟通和场地勘测。分离成了家常便饭。起初,他们还会每天视频通话,分享彼此的进展,但渐渐地,顾晨那边的信号总是不好,或者他总是在开会、在布展现场、在应酬,接不通视频,只能回几句简短的文字信息。
“在开会,晚点说。”
“一切顺利,勿念。”
“这边很忙,照顾好自己。”
晨知许发送过去的,关于他项目中有趣的发现,或是生活中细微的感触,常常像石子投入深潭,得不到期待的涟漪。他开始学会不再频繁打扰,将那些想要分享的瞬间,默默收藏进自己的素描本里。
他告诉自己,这是顾晨事业的关键期,他应该理解,应该支持。他用顾晨送的那支钢笔,开始勾勒“光与影”系列的草图,笔尖流淌出的线条,却在不自觉间带上了些许寂寥的意味。
期间,顾晨生日到了。他人在东京,协调展品海关事宜,忙得忘了日期。晨知许提前准备好了一份礼物——一本手工装订的素描本,里面是他偷偷画的,这些年他们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瞬间:工作室里并肩工作的背影,散步时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威尼斯展馆里那个疲惫而平静的侧影……每一幅都倾注了他细腻的观察和深沉的情感。他还熬了几个晚上,用综合材料做了一個小小的雕塑,是两只相互依偎却形态独立的鸟儿,用的材料包括顾晨威尼斯项目废弃的金属薄片,以及他收集的银杏落叶。
他满怀期待地将礼物寄往东京,想象着顾晨收到时的表情。几天后,他收到了顾晨的回复,是一个国际长途。
“礼物收到了,谢谢。”顾晨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背景音嘈杂,“很精致,让你费心了。”
“你喜欢吗?”晨知许握着电话,指尖有些发白。
“喜欢。”顾晨的回答很快,但似乎只是为了结束这个话题,“最近太忙,都没时间好好看。等巡展结束……”
通话很快被其他事情打断。晨知许挂断电话,看着桌上那支深蓝色的钢笔,心里空落落的。他精心准备的,承载了无数回忆与情感的礼物,在顾晨汹涌的事务浪潮中,似乎只激起了微不足道的水花,随即被吞没。
他开始清晰地感受到,他们之间,正在失去某种重要的连接。不是爱情消失了,而是分享的欲望和接收彼此情绪的天线,在繁忙与距离中,变得迟钝,甚至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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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晨的亚洲巡回回顾展在东京盛大开幕,获得了空前成功。媒体赞誉如潮,将他誉为“东方美学与西方当代艺术语言完美融合的大师”。他的声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晨知许通过网络关注着远方的盛况。他看到顾晨在开幕式上西装革履,从容应对各国媒体和名流,笑容得体,眼神却隔着屏幕,显得遥远而陌生。那个会在工作室里对着失败品沉默、会在深夜里与他分享创作困境的顾晨,似乎被留在了过去,留在了他们共同的那个家里。
顾晨回国的时间越来越短,即使回来,也常常带着未处理完的工作,或是需要接待重要的国际策展人、收藏家。他们的家,渐渐变成了顾晨另一个偶尔落脚的驿站。
一次,顾晨难得没有应酬,早早回家。两人坐在餐桌前吃饭,气氛有种久违的、却更令人窒息的安静。
“京都站的展览方案基本确定了,”顾晨打破沉默,语气公事公办,“需要一件与枯山水庭院对话的新作品。奥利维耶建议我用沙。”
“沙?”晨知许抬起眼,“这很契合你的‘负空间’和‘痕迹’理念。”
“嗯。但需要一种特殊的、能够精确控制形态的媒介。可能要和京都当地的匠人合作。”顾晨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我可能……需要在京都长驻一段时间,至少三个月。”
晨知许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三个月。而且是在京都,那个充满静谧与禅意,极易让人沉溺于创作的城市。
“哦。”他低声应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项目需要,那就去吧。”
顾晨看着他,眼神复杂:“你的‘城市记忆’项目,进展怎么样了?”
“还在进行中,挺顺利的。”晨知许回答。他想说项目遇到了一些阻力,想说他最近睡眠不好,想说他很想他……但看着顾晨那双虽然看着自己,却仿佛已经有一部分抽离出去,飞向了京都的眼睛,他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那就好。”顾晨点了点头,似乎松了口气,“我不在的时候,你照顾好自己。”
看,他又在说“照顾好自己”。仿佛这是一句可以解决所有分离和疏远问题的万能咒语。
晚餐在更加沉闷的气氛中结束。顾晨起身去书房处理邮件,晨知许默默收拾碗筷。水流声哗哗作响,冲刷着餐具,也像是在冲刷着他心中不断累积的失落和无力感。
他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拿起那支深蓝色的钢笔,想在素描本上记录下此刻的心情,笔尖却久久悬停在纸面上,落不下去。一种深刻的疲惫感席卷了他。他意识到,他和顾晨,正在被顾晨不断扩大的声誉和事业版图推向两岸。他依然站在原地,深耕着他的“城市记忆”和“光与影”,而顾晨的航船,已经驶向了他无法跟随,甚至无法完全理解的远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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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晨还是去了京都。在有着百年历史的町屋里租了工作室,与当地精通枯山水的老匠人一起研究沙的形态与精神性。
分离的时间被拉长。通讯依旧断断续续。晨知许从顾晨偶尔分享的照片和只言片语中,拼凑着他在京都的生活:整洁到近乎严苛的枯山水庭院,老匠人布满皱纹却沉稳有力的手,试验用的各种色泽、质感的沙粒……顾晨的创作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更加内省,更加空灵,但也更加……寂灭。
晨知许的“城市记忆”项目进入了最关键的公共壁画绘制阶段,工作强度很大。他常常需要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站一整天,精疲力尽。身体的疲惫尚可缓解,但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因为长久的空置和缺乏回应,开始滋生荒芜。
一个深夜,他结束工作回到空荡荡的家中,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痛。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因为饮食不规律和过度劳累。他蜷缩在沙发上,冷汗涔涔,想给自己倒杯热水,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手机就在手边,他下意识地想拨打顾晨的电话。号码拨出去了,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单调的忙音。一遍,两遍……无人接听。
那一刻,巨大的孤独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在这段关系里,一直努力维持着独立和坚强,不给顾晨增添额外的负担。他理解他的追求,支持他的梦想,默默承担了分离带来的一切。可直到此刻,在病痛和深夜的脆弱中,他才赤裸地意识到,这种过于懂事、过于克制的守望,消耗的是他自己内心的能量。
顾晨的世界越来越大,而他的世界,却在不知不觉中,缩小到只剩下等待和一个人的坚强。
电话始终没有接通。晨知许在冰冷的沙发上昏睡过去,第二天被胃部的持续不适唤醒。他挣扎着去了医院,医生警告他必须规律作息,否则胃炎会加重。
他一个人挂号,一个人拿药,一个人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第一次对这段关系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几天后,顾晨才回了电话,解释说他那天晚上在和匠人进行重要的沙盘定型,手机静音了。
“你胃病又犯了?现在怎么样?”顾晨的声音里带着真实的关切和歉意。
“已经好多了。”晨知许平静地回答,听不出情绪,“你忙你的,不用担心我。”
他的平静反而让顾晨有些不安。“知许,我……”
“我真的没事。”晨知许打断他,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倦意,“你的作品更重要。别分心。”
挂断电话后,晨知许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没有感到心痛,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意识到,那把名为“理解”和“支持”的刀,最终刃口向内,凌迟的是他自己对亲密关系的期待和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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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晨在京都的新作品,名为《沙之书》,再次震撼了艺术界。他以极其精密的控制,让沙粒在看似静止的庭院中,随着极其微弱的自然气流和预设的微震动,呈现出极其缓慢的、仿佛时间本身流动的痕迹。作品被誉为“动态的冥思”,“将东方禅意推向了当代艺术的极致”。
巡展在京都圆满落幕。顾晨载誉归来。
他回到S市的家中,风尘仆仆,却也带着一种历经淬炼后的、更加沉静也更加遥远的气场。他给晨知许带了礼物,是京都老铺的线香和一套珍贵的和纸。
“很适合你画画用。”他说,试图找回从前相处的感觉。
晨知许接过礼物,微笑道谢,笑容温和,却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琉璃。
家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但又什么都变了。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和温暖的流动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避免触及某些核心地带的客气。
顾晨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尝试着弥补,推掉了一些应酬,想多陪陪晨知许。但他们在一起时,常常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顾晨的话题围绕着他的艺术世界,那些国际视野、哲学思考、技术突破,对晨知许来说,既熟悉又陌生。而晨知许想分享的关于老城区拆迁居民的琐碎故事,或是绘画时对一缕光线的捕捉,在顾晨那宏大叙事的映衬下,显得微不足道,甚至难以启齿。
他们像两个运行在不同轨道的星球,曾经短暂地交汇,迸发出炽烈的光芒,如今却遵循着各自的引力,渐行渐远。
一个午后,晨知许在整理画室时,不小心碰落了一个放在高处的盒子。盒子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是那本他寄到东京、为顾晨庆生的手工素描本。
素描本摊开在地上,内页有些散乱。晨知许蹲下身,一页页拾起。他看到那些精心绘制的画面,记录着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温暖瞬间。每一笔,都曾饱含爱意。
然后,他的目光凝固在其中一页。那上面,除了他的画,还多了一些陌生的、潦草的笔迹,是顾晨的字。似乎是在某个疲惫或失眠的深夜,无意识写下的。
纸上写着一些零散的词句:
“虚空……”
“意义何在?”
“永恒的消逝……”
“沙漏……尽头……”
“孤独……创作的本质?”
这些字句,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晨知许一直不愿面对的那个真相。
顾晨的孤独,与他无关。那是一种源于艺术探索极致、源于生命本质追问的、形而上的孤独。这种孤独,不会因为任何人的陪伴而消解。他甚至可能需要在那种绝对的孤独中,才能触碰到创作的源泉。
而自己一直以来渴望的陪伴、理解、分享,在顾晨那种近乎宿命的、追求艺术终极意义的孤独面前,显得如此……平凡,甚至是一种干扰。
他曾以为自己是顾晨艺术的知音,是能与他并肩前行的伴侣。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在顾晨驶向那深不可测的艺术海洋时,他或许只是岸边的灯塔,曾照亮过他某一段航程,却无法,也不被允许,跟随他进入那片永恒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与虚空。
他缓缓合上素描本,将那些散落的、承载着过往甜蜜与如今尖锐痛楚的纸张,仔细地、一张张地收好,放回盒子,盖上盖子。动作轻柔,仿佛在埋葬什么。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世界。夕阳正在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如同燃烧后冷却的灰烬。
顾晨推门进来,看到他站在窗边的背影,那样单薄,又那样决绝。
“知许?”顾晨唤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晨知许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一潭深秋的止水。
“顾晨,”他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不是质问,不是抱怨,甚至没有悲伤。只是一种陈述,一种终于看清真相后,不得不做的了断。
顾晨僵在原地,手中为庆祝归来而特意买的、晨知许最喜欢的那个牌子的点心盒,“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精致的糕点散落出来,像他们之间无法拼凑的过去和未来。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城市永恒的喧嚣,如同背景音,衬托着这无声碎裂的结局。
艺术的回响永不落幕,但有些生命的篇章,写到了尽头,便只剩下苍凉的余音,在各自的世界里,孤独地回荡。那支深蓝色的钢笔,依旧静静地躺在晨知许的画桌上,在渐暗的天光里,闪烁着微弱而固执的,如同遥远星辰般冰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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