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走棋盘[反派的反派]

　　明钰随弓箭手一路上山，自她进入洞门后，刺客杳无踪迹。这里建筑庞大高耸，其殿门大小堪比城门，空旷的院地处建筑阴影之中，她没有见到人的身影，但有种误入蚁巢后被密密麻麻的蝼蚁层层裹住的错觉。

　　“咚——”

　　殿内某金属器皿被敲响，伴有嗡嗡余响，又有阵阵山谷回音。它所带来的声音与空灵无关，它低沉、哀伤、使人发怵。原在旁枝头落脚的乌鸦闻声展翅，成群从空中掠过，徒留下粗劣嘶哑的嘎嘎鸣叫在山中此起彼伏。

　　“这是什么地方？”

　　明钰正对面的殿内从一点微弱的光开始逐渐变得明亮。

　　“绯云山，朝霞顶，不阙天宫。” 一个沙哑沉闷的男性嗓音从里传出，他似乎想营造一种遗世独立超凡脱俗的感觉，然而直观的感受是一种常年身居高位，说话自带的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明钰很不喜欢。

　　“阁下如此做派所谓何意？难道是为了给个下马威？”

　　“非也，此乃因缘际会。”

　　“什么劳什子因缘际会，”明钰颇为不屑，因缘际会是这么用吗？故弄玄虚，“阁下莫整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扯废话，刚进去的弓箭手在哪？”

　　殿内又响起金属器皿被敲响的声音，像海浪一样层层推开。没有人回应，明钰估算着周围隐匿起来的人数，计划着应对措施，又开口道：“看来阁下是打算包庇到底。”

　　“缘主何出此言？天宫大门敞开，广迎天下客，包庇自然不成立。况且世间缘法皆有其道，本座从未干涉他人命途。”

　　“那秦双儿呢？你敢发誓，你完全没有干涉她的命途，否则喝水呛死，出门摔死，吃饭噎死，睡觉一睡不起吗？你敢吗？你发誓啊！说话啊！躲在门后装神弄鬼，算什么本事，不知道还以为是缩头乌龟，成日就只敢待在壳里，就怕见光死！”明钰手按住殿门，推了推，太重了，没什么反应，她踹了一脚，也没什么反应，还真是个好壳。

　　接着就殿门内响起什么物件轰隆倒地的声音。

　　“缘主莫此番迁怒出言无状，乃犯贪嗔痴慢疑五毒心之嗔也。尔气质非凡，一身正气，何故囿于俗世纷扰，冤冤相报，何时能了，不若破除虚妄，出世修行，拜入本教，参解神意，造福百姓，普度众生？”语毕，又是阵器皿声。

　　明钰嗤笑一声，道：“阁下求人用这态度？”

　　“有何不妥？”

　　“弓箭手，”明钰重申，“把他交出来。”

　　突然，上空有异响，明钰循声看去，只见一人从屋顶滚下，重重跌落至她脚边，其胸腹有七个窟窿汩汩冒血，地上很快出现了一大滩血迹。那人还睁着眼，眼里残存着生前的惊愕。

　　死了。

　　明钰合上了他的眼睛。这事果然和殿内逃不了干系，里头必然是主谋。但是他为什么要杀秦双儿？秦双儿碍着他们什么了？明明他手底下有这么多人，为什么？

　　看着死者胸腹被打开的七个口子，她忽然想起，南星说，昨日凌晨怀仙湖上有一具黑衣人的尸首，那人胸腹有七八个口子。而且今日追踪弓箭手，仔细回想起来，竟然相当顺利，就好似故意在引她跟上。

　　这一切全不是巧合。她心底一阵恶寒，因秦双儿的死亡所带来的盛怒，在眼下终于冷静了下来，就像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

　　“缘主意下如何？”此句语调上扬，略有笑意。

　　“如此歹毒行径，也敢普度众生，我看你们全是魑魅魍魉，鱼目混珠的鱼目，卑劣肮脏，可笑至极！”

　　明钰往后退开几步，顶上左右前三个方位出现屋瓦踩动声响，而后二十来个武士纷纷跳下来，团团围住明钰。

　　“缘主可愿拜入本教，随本座修行？”殿内的人又问道。

　　“做梦！”

　　武士手持木棍，咿呀一声叫喊，齐齐冲向明钰。二十来跟棍棒，四面八方而来，明钰往上跃起，脚踩木棍其一，跃至空中，一个后空翻，短暂脱离包围，武士旋即又变换阵法围攻上来，简直就跟捅了个马蜂窝似的，人到哪，马蜂就追到哪。

　　他们棍法灵巧，但是又有意避开实打实的攻击，缠斗久了，明钰感觉自己像陷在一张蜘蛛网里，束缚看似绵软轻柔，却挣脱不得，单纯就是为了耗费她体力，偏偏她消耗不得。

　　“阁下这是要打算效仿屈打成招？”明钰问道。

　　“缘主慎言，此乃六根清净阵法，专为清除执念而生，若缘主见诸相非相，即是法成。”

　　“狗屁！简直强词夺理！”明钰骂道，武士防守颇在行，人数又多，涂老还要她不要用内力，老天，再这样耗下去，她可得交代在这了。

　　“尔若拜入我教，尔所思所想皆会被世人奉为圭臬，尔将成为世上最受敬仰尊者之一，尔所言即是金科玉律，此等种种，尔皆唾手可得。缘主何必如此执着，白费力气？”

　　他说得声情并茂，明钰依旧不为所动。

　　“缘主难不成已无挂心之人？”

　　明钰心一紧。什么天宫，她是正在与一群满是粘液的癞蛤蟆精打交道吧，这的空气都变得黏糊糊的，头皮不禁一阵发麻，对了，之前哈姆老爷让她提防小南教，这些人难道就是小南教？

　　“缘主若留下，自然万事大吉，若是不留——”门后的声音戛然而止。

　　“找死。”明钰拔剑出鞘，一个腾空横扫，把半数木棍削成两截，哐啷啷落地，离她剑最近一人脖颈喷出血来，他捂住伤口倒退几步，鲜血直流，很快倒地，抽动几下没了动静。

　　其他武士见状愣了一瞬，又要齐刷刷冲明钰而来。

　　“吱呀——”

　　东廊道尽头的小门开了，一位垂挂髻发式女子挨身而入，女子抬头看清形势呆了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女子先回过神来，她矜持而又端庄地摆正姿态，波澜不惊道：“继续继续，你们继续。”说完她优雅地走了几步，然后迅速提起裙摆，拔腿往廊道另一头冲。

　　武士自女子进来后，就在刻意与这位女子保持一定距离，似乎生怕波及到女子。

　　明钰当然没放过此等良机，虽然他们不敢靠近，但她敢啊，她立马跳至女子身后，一把拽住女子的手把人拉回怀里，一手扣住女子腰间，一手拿剑架在女子颈上，然后附在女子耳边低语：“麻烦配合我逃走，我不杀你。”

　　她说完又冲他们喊道：“刀剑不长眼，劝诸位小心些。”

　　那些武士霎时成了一群呆鸡。

　　“退后！”明钰又喊。

　　武士们不时看向后侧紧闭的殿门，没有后退。

　　明钰又在女子身边耳语几句，女子用脆生生的嗓音命令道：“退后。”

　　武士们下意识抬了脚，但很快又把脚放了回去。

　　“看来你们是想她死了，既然如此——”明钰说着就把剑紧贴在女子颈边，擦出了一颗血珠。

　　“不想陪葬就都给本宫退下！”女子呵斥道。

　　殿内的光亮开始逐渐变暗，武士瞬间飞离原地。

　　“山雨欲来风满楼。缘主，好自为之。”此句末，殿内完全黑了，正如明钰刚进来时。

　　明钰捞起女子就跑，直到确认拉出好长一段距离后，才把人放下。

　　女子肌如羊脂白玉，长睫如扇，额前散下几缕碎发，她收住慌乱，换上一副端庄稳重的表情，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仪容，又抬头，若无其事询问明钰，她的发簪是否歪斜，发型是否有碍观瞻。

　　明钰认为她左看右看都怪好看，对此答不上来，于是拔出一截剑，让她当镜子，自行决断。

　　女子便专心整理起仪容来。她整理好了，腰背挺直坐在岩石上，就单看她人还以为她坐在什么玉石宝石金山上。她抬起那如同幼儿般细腻软乎的右手摆了摆，吩咐道：“你走吧。”

　　天色已快全黑，林子里黑漆漆的，明钰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在山洞里升个了个火。

　　“你一人……当真可以？”明钰问。

　　女子略昂起下巴轻轻点了点，信心十足道：“自然，本——我若出事了，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他们铁定派人找来了。倒是你，可有精力再与他们打上一打？”

　　明钰想了想，确实不太能打了。

　　“此前迫不得已，多有得罪，姑娘恩情，在下他日再报，先走一步，姑娘珍重。”

　　明钰跑到离山洞约十五丈远处，她走后没多久，武士就追上，来到了山洞。他们把女子接了回去，明钰放下心，也转头离开。

　　夜里无月，山路上乌漆麻黑。

　　若不是康纳叫了她一声，她当真是发现不了康纳。明钰拿开火折子一吹，康纳眨眼就闪到了她面前，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还用手比划，明钰大概只听懂了哈姆这个发声。

　　“是哈姆老爷出事了？”

　　康纳又点头。

　　明钰捡起根树枝，朝康纳招手，让他过来。她回想了康纳的手势，先是拨动手的姿势，喝酒吃饭的姿势，加上框框的比划，最后是睡觉的姿势。应该是哈姆被人请去吃饭然后被关了起来，可能还昏迷了。

　　于是明钰在地上画了一个躺着的小人代表哈姆，再在他外面画了一个框框架上竖条。
　　“他被囚禁了？”

　　康纳点头，又继续比划。明钰根据他的手势继续画图，最后得知，哈姆有事需要当面见她。

　　明钰沉默良久，她画图告诉康纳，她暂时不能立刻动身前去，得先回一趟药谷，和美乐报平安。康纳说他要赶回去继续看着哈姆。于是他们就此分别。

　　明钰回到药谷后，没在她们屋里找到美乐，也不见南星点灯读书，连转了几个屋都没见着人，她喊了几声，听到阁楼的木窗被推开。

　　“姐姐，我在这里！”

　　美乐上半身挂在阁楼的窗户上，朝明钰挥手，南星站在旁边，手扶在美乐肩膀上，没见到涂老，但听到了涂老的声音，只不过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明钰掀开面具，摘下斗笠，几粒小的不能再小的雨点落在她的肌肤上，这样姑且也能算是雨停了吧。

　　“有一个很不幸的消息，秦双儿死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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