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海之恋

作者:御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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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深渊交易



      回到深海王国的坎托尔,陷入了一种焦灼的沉默。风暴救援后错认的憋闷感并未随时间消散,反而在心底反复发酵,酿成一种更深的不安与渴望。埃里克王子那双碧绿眼眸里闪过的、绝非单纯的关切之光,如同芒刺,扎在他心头。那个金发人类站在伊里埃尔身边的样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备受感激的样子,一遍遍在他脑海中重演。

      他不能再等了。

      六年。从八岁月光下的初遇,到十四岁时隔着遥远的距离感知她的存在,再到风暴中那短暂却刻骨铭心的触碰与“亲吻”……时间没有冲淡那份懵懂却执拗的认定,反而在一次次眺望、一次次想象、一次次因她而起的情绪波动中,沉淀成一种近乎本能的牵引。

      他想见她。不是作为模糊记忆里的蓝色幻影,不是作为风暴中昏迷时感知到的虚无存在。他想站在她面前,用她能听懂的语言,看着她的眼睛,亲口说出……说出一切。他要知道她的名字如何发音,要了解她生活的世界,要弄明白她颈间是否还戴着他送的鳞片,更要弄清楚,那个埃里克王子,究竟在她生命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然而,深海的王子与人类的公主之间,横亘着的不只是万顷碧波,更是种族的天堑。他拥有海神祭赋予的力量,能感知潮汐,引导水流,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天气,但这些力量无法赋予他人类的双腿,无法让他自由行走在她的世界,无法让他融入她的社会,更无法让他以平等的身份去竞争——如果埃里克真的是竞争者的话。

      焦躁像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理智。他游荡在王国边缘那些最阴暗、最鲜少人鱼涉足的海域,巨大的蓝色鱼尾烦躁地拍打着水流,搅起阵阵浑浊的涡流。俊美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空灵平静,眉头紧锁,眼底燃烧着不甘的火焰。

      终于,在一个连发光水母都显得稀疏的午夜,他游到了一片被称作“遗忘回廊”的险恶海域。这里海床崎岖,布满尖锐的黑曜石笋和嶙峋的怪石,终年笼罩在冰冷刺骨的寒流中。据说,那些触犯深海禁忌、或被王国流放的人鱼,最后都会消失在这片海域的深处。

      也是在这里,隐藏着那位连王族都讳莫如深的存在——海巫乌苏拉。

      关于乌苏拉的传闻古老而破碎。有人说他是远古时代背叛海神、转而研究禁忌黑魔法的人鱼;有人说他根本就是深海自身黑暗面孕育的异形;还有人说,他早已不是纯粹的人鱼,而是与某种深渊存在达成了共生。唯一确定的是,他掌握着远超普通海洋魔法范畴的力量,能达成一些近乎奇迹——或者说诅咒——的交易。代价,往往高昂得可怕。

      坎托尔在一处巨大海沟的裂口前停下。裂口深不见底,边缘长满散发幽紫荧光的诡异珊瑚,形状扭曲如同痛苦伸出的手指。冰冷的海水从裂口深处涌出,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又腐朽的奇异气息。仅仅是靠近,就让他感到鳞片下的皮肤阵阵发紧,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警告在尖啸。

      但他没有退缩。深吸一口气,他摆动尾巴,毅然决然地向下潜去。

      裂口内的世界与上层海域截然不同。光线被彻底吞噬,只有那些发光珊瑚和偶尔游过的、形态怪异的盲眼生物提供着零星幽光。水压剧增,温度骤降。寂静,一种充满压迫感的、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的寂静笼罩着一切。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和水流划过鳞片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下潜了不知多久,前方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由无数巨大鲸骨和发黑珊瑚构筑成的“宫殿”出现在眼前。宫殿没有墙壁,只有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般的骨架结构,其间悬挂着无数由海藻编织、内里囚禁着发光水母的灯笼,投下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光影。一些奇形怪状的深海生物在骨梁间缓缓游弋,它们长着多余的眼睛或触须,对坎托尔的到来毫无反应,仿佛早已失去灵魂。

      在宫殿的最深处,一座由苍白珊瑚和闪烁黑珍珠垒成的“王座”上,斜倚着一个身影。

      海巫乌苏拉。

      第一眼望去,他确实拥有人鱼的大致轮廓,但细节处充满了令人不适的异化。他的鱼尾并非任何一种自然的色彩,而是一种流动的、仿佛将午夜、紫罗兰与污血混合在一起的暗紫色,鳞片边缘泛着金属般的冷光。上半身的皮肤是久不见光的苍白,甚至能看见皮下青色的血管纹路。他的面容极为俊美,甚至称得上邪魅——狭长的眉眼,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奇异的竖瞳,颜色如融化的黄金,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非人的冷光。高挺的鼻梁,薄而颜色浅淡的嘴唇总是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一头长发是银白色,却并非衰老的灰白,而是如同月光照耀下的冰晶,泛着幽幽的蓝光,在水中无风自动,丝丝缕缕,如同有生命的触须。

      他穿着由某种深黑色、光滑如鳗鱼皮的未知材质制成的长袍,松松垮垮,露出大片苍白的胸膛和线条优美的锁骨。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颗不断变幻色彩、内部似乎有云雾翻腾的珠子,指甲尖长,呈现淡淡的紫黑色。

      当坎托尔游近时,乌苏拉缓缓抬起头,那双黄金竖瞳精准地锁定了他。没有惊讶,没有询问,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一个低沉、丝滑、带着奇异磁性的声音直接传入坎托尔脑海,并非通过水流振动,而是精神层面的直接沟通:

      “啊……一位尊贵的王子殿下。深海之光,潮汐宠儿。是什么风……哦不,是什么洋流,把您吹到我这个被遗忘的阴暗角落来了?” 他的语气慵懒,带着一丝玩味,黄金瞳孔中的光芒却锐利如针,仿佛能轻易刺穿来访者的一切伪装。

      坎托尔强忍着转身逃走的冲动,稳住心神,强迫自己直视那双非人的眼睛。他挺直脊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我听说……你能实现一些特殊的愿望。我需要……变成人类。拥有双腿,能够上岸。”

      乌苏拉眉梢微挑,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那笑容却未达眼底,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加危险。“人类?双腿?”他慢悠悠地重复,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话,“多么……普通又乏味的愿望。我亲爱的王子,你可知有多少海底生灵渴望摆脱笨拙的鱼尾,在陆地上奔跑?但像你这样……血统纯粹、刚刚通过海神祭获得海洋恩宠的小家伙,居然也想要这个?”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坎托尔健美的身躯和华丽的蓝色鱼尾,带着一种评估货物价值的审视。

      “我有我的理由。”坎托尔不愿多说,尤其是关于伊里埃尔的一切。那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不愿与这个邪异的存在分享。

      “理由?呵。”乌苏拉轻笑一声,那笑声像冰冷的水流滑过脊骨,“爱情?仇恨?复仇?还是……纯粹愚蠢的好奇心?”他随意猜测着,黄金竖瞳紧盯着坎托尔细微的表情变化,似乎轻易就从少年瞬间的僵硬和眼底闪过的慌乱中捕捉到了真相。“啊……是爱情。一段……跨越种族的不伦之恋?多么感人,多么……幼稚。”

      坎托尔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热,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否认,只是重复:“我需要代价。告诉我,需要什么代价。”

      乌苏拉终于从他那诡异的“王座”上直起身,以一种优雅而缓慢的姿态游近。随着他的靠近,那股甜腻腐朽的气息更加浓郁,还夹杂着一丝深海火山硫磺的味道。他绕着坎托尔缓缓游动,如同打量一件即将到手的珍贵藏品。

      “代价?当然,一切皆有代价,亲爱的王子。”他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滑腻,“尤其你要的,不仅仅是形态的改变。你要彻底变成人类,这意味着剥离你与生俱来的海洋血脉,放弃海神祭刚刚赐予你的潮汐之力,切断你与族人、与深海的一切深层联系。你会变得脆弱,短暂,无法再呼吸海水,无法再聆听鲸歌,无法再感知月潮对血液的牵引。甚至……”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坎托尔颈间和手腕——那里并没有佩戴任何东西,但乌苏拉仿佛能“看”到无形的联系,“……甚至可能影响你与某些‘特殊联系’的感应。”

      坎托尔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按住胸口——那里贴身藏着那缕伊里埃尔的紫色头发。乌苏拉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鳞片的事?

      “很惊讶?”乌苏拉停在他面前,两人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深渊知晓许多秘密,尤其是那些与强烈情感和执念纠缠的秘密。你送出的那片小鳞片……真是个浪漫又鲁莽的举动。”

      坎托尔后退一步,警惕地拉开距离:“别说这些。直接告诉我,你要什么。”

      乌苏拉摊开苍白的手掌,那颗变幻的珠子在他掌心悬浮转动。“第一,”他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紫黑色的指甲尖闪烁着寒光,“你的声音。不是普通的嗓音,而是你人鱼血脉中最精华的部分——你那足以魅惑水手、安抚风暴、与海洋精灵共鸣的‘歌喉’。我要它。”

      坎托尔瞳孔微缩。歌声对人鱼而言,不仅是交流工具,更是力量的媒介,是灵魂的表达。失去歌喉,意味着他将永远无法再吟唱那些古老的月光曲,无法用歌声引导水流或抚平波澜。

      “第二,”乌苏拉竖起第二根手指,黄金竖瞳中闪过一丝贪婪,“三百年的寿命。深海人鱼王室血统,尤其通过海神祭净化的你,拥有远超人类的漫长生命。我要其中的三百年。交易达成后,即使你获得人类形态,你的寿命也将被大幅削减,变得与普通人类无异,甚至……可能更短,取决于陆地生活的磨损和你新身体对海洋的思念所带来的消耗。”他意味深长地补充,“思念,有时候是一种致命的疾病。”

      三百年!坎托尔感到一阵寒意。这意味着他可能只有几十年,甚至更短的时间。

      “第三,”乌苏拉的笑容变得诡秘莫测,他竖起第三根手指,“一个‘可能’。如果你最终无法获得那位人类公主的真爱——不是感激,不是怜悯,不是好奇,而是真正发自灵魂的、愿意与你缔结永恒契约的爱——那么,在某个旭日初升的时刻,你的身体将化为海上的泡沫,彻底消散,连灵魂都无法回归深海。而你所付出的一切,都将归我所有。”

      化为泡沫……彻底消失……

      条件一个比一个苛刻,一个比一个残酷。每一条都像冰冷的锁链,缠绕上坎托尔的心脏,越收越紧。

      乌苏拉欣赏着少年脸上变幻的神色——挣扎、恐惧、犹豫、痛苦。他喜欢看这些光芒万丈的存在,是如何在欲望与代价的天平上煎熬。“很残酷,不是吗?”他柔声说,如同恶魔的低语,“但这就是获得不属于你之物的代价。你可以拒绝,回到你那温暖明亮的王宫,继续做你的潮汐宠儿,远远地、安全地,眺望你的小公主。直到她嫁给那位……嗯,金辉王国英勇的王子?或者别的什么人类贵族,生儿育女,慢慢老去,最后化为一抔黄土。而你,拥有漫长生命,可以一直‘记得’她。”

      埃里克的脸,伊里埃尔可能对他展露的笑颜,他们并肩而立的画面……再次狠狠刺痛了坎托尔。

      不。他不要只是记得。他不要只能在深海里想象她的模样,不要只能在她遭遇危险时暗中相助却连面都不能露,不要她的人生与他毫无交集,最后连她老去的样子都无法亲眼见证。

      他要站在她面前。要参与她的人生。要让她知道他的存在,他的感情。

      即使代价是歌声、是寿命、是永恒的消亡风险。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尽管在水中这个动作并无实际意义),再睁开时,那双湛蓝的眼眸中,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那光芒纯粹,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殉道者般的悲壮。

      “我接受。”他的声音透过水流传来,有些发颤,却清晰无比,“给我人类的双腿。拿走我的歌喉,拿走三百年的寿命。如果得不到她的真爱……我甘愿化为泡沫。”

      乌苏拉黄金竖瞳中的光芒大盛,那是一种达成交易的满意,也是对即将到手之物的渴望。他苍白的脸上,那邪魅的笑容终于变得真实而生动,却也更令人不寒而栗。

      “明智……又愚蠢的选择,我亲爱的王子。”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那颗变幻的珠子飞到两人中间,开始急速旋转,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混合着紫黑与暗金的光芒。

      “那么,契约成立。以深渊之名,以汝之血统与灵魂为质。现在……”

      光芒猛地炸开,将坎托尔彻底吞没。剧烈的、仿佛每一个细胞都被撕裂重组的痛苦袭来,远超海神祭试炼时的任何考验。他发出一声压抑的、扭曲的痛呼,却感觉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那原本清越的声音变得嘶哑难听——他的歌喉正在被剥离。

      紧接着,是生命力被抽走的空虚感,仿佛有什么温暖而本质的东西正在迅速流失,身体内部变得冰冷。

      最后,是鱼尾处传来的、无法形容的剧痛和异样感。骨骼在扭曲,肌肉在撕裂重组,鳞片在剥落消散……

      在失去意识的边缘,他仿佛看到乌苏拉满意的笑容,听到那丝滑的声音在脑海中留下最后的话语:

      “去吧,陆地的行者。去追寻你那渺小而伟大的爱情。记住……日出之时,若无真爱,便是永恒沉寂。”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而在遥远的洛塞尔王国,正在宫廷露台上眺望星空的伊里埃尔,忽然感到颈间锦囊里的那片蓝色鳞片,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被撕裂般的灼痛,但只持续了一瞬,便迅速转为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空虚感,仿佛失去了某种重要的联系。她惊疑不定地取出鳞片,它依旧美丽,依旧闪烁着蓝银光泽,但握在手中,却感觉……有些不同了。仿佛里面曾经蕴含的、一丝微弱的温暖脉动,彻底消失了。

      她皱了皱眉,不明所以,只能将其小心地收好,心头却莫名萦绕起一丝淡淡的不安,望向深海方向的目光,比平时更久了一些。

      深渊之中,交易达成。深海的王子,踏上了通往陆地、也通往未知命运的单行道。前方是渴望已久的相遇,也是荆棘遍布、以生命为赌注的试炼。而他失去歌喉的喉咙,再也无法为他的公主,唱响那首古老的月光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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