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情堕

　　我披上晨袍，赤脚走下楼梯，台阶冰凉的触感沿着脚心蔓延。
　　打开门。
　　清晨微冷的光线里，站着五个人。
　　为首的是那位我永远无法忘记的CCFAP邮差，他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眼神依旧是那混合着职责与不忍的复杂情绪。而在他身后，站着四位穿着褪色军装、身形挺拔却难掩疲惫的男人。他们站得笔直，如同四棵历经风霜的白杨，脸上带着沙场归来的痕迹和沉痛的肃穆。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
　　那刻，时间仿佛倒流回几个月前那个同样明媚却冰冷的五月。只是这次，没有了母亲颤抖的身影，只有我独自面对。
　　邮差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郑重地，双手捧过一个覆盖着法兰西三色旗的锡质盒子。
　　它不大。
　　但我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父亲。
　　那个曾经和蔼温暖，会把我扛在肩头，笑着说要给我带英国糖果的父亲。那个在敦刻尔克的海滩上，和其他成千上万的灵魂一起，永远留在了1940年的父亲。
　　他回来了。以这种方式。
　　我的目光无法从那个木盒上移开。它那么轻，轻得仿佛承载不了一个人一生的重量；又那么重，重得足以压垮我所有的呼吸。
　　其中一位脸颊带着一道浅疤的士兵上前一步。
　　“方丹小姐……我们……我们把中尉带回来了。”
　　他的声音将我从恍惚中惊醒。
　　我看着他们——这些和父亲一同奔赴战场，却幸运归来的军人。他们的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面对战友遗属时深切的哀恸与愧疚。
　　他们本该是一起回来的。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勾肩搭背，唱着或许有些走调的行军歌曲，带着满身硝烟和故事，敲响这扇门。父亲会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把我举起来转圈……
　　但战争，偷走了这一切。
　　它只送回了这个冰冷的盒子。
　　我缓缓伸出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它接过。
　　我没有哭。眼泪似乎早已在无数个失去父亲的日夜里流干了。
　　我只是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四位父亲的战友，看着他们眼中未尽的硝烟和沉重的哀思，轻声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谢谢你们……带他回家。”
　　我的声音飘散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
　　他们立正，向我，向他们逝去的中尉，敬了个漫长而标准的军礼。
　　阳光依旧照常升起，照耀着门廊。
　　父亲终于回来了。可我的世界，从他被宣告阵亡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真正完整过。
　　我抱着那沉甸甸的木盒，一步一步走上楼梯，仿佛每步都踩在破碎的往事上。父亲的音容笑貌在脑海中翻涌，与怀中这冰冷的现实交织，要将我撕裂。
　　就在楼梯的拐角，那个灰色的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
　　他显然已经目睹了楼下的一切。他站在那里，只是沉默地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
　　但我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在他嘴唇微动，尚未发出任何音节之前，我已经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他只是走廊里无关紧要的摆设。
　　我的无视比任何言语的控诉更甚。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背上。
　　我走向走廊尽头那间一直紧闭的房间——父亲的房间。推开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旧书籍的味道，时间在这里仿佛静止了。我走进去，小心翼翼地将覆盖着三色旗的盒子放在父亲生前常坐的那张扶手椅上，仿佛他只是暂时离开。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一暗。
　　阿德勒跟了进来。他站在门口，身影挡住了大部分光线，目光扫过这间充满另个男人痕迹的房间，最后落在我和那个盒子上。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
　　“薇……”
　　我猛地转过身，打断他，积压的悲痛、愤怒和长期以来对战争、对他们这些“征服者”的恨意，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我盯着他。
　　“我暂时不想和可能杀死我父亲的人说话。”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但我无比想维持我的语调冷静。
　　“你们的枪口对准的，是无数个原本幸福的家庭。你们毁了一切。”
　　他看着我，脸上没有出现被冒犯的怒意，他向前走了一步，踏入这个不属于他的空间。
　　“可这就是战争，亲爱的薇。”
　　他或许是对的，但这句话此刻就像点燃炸药的引信。
　　“别当着我父亲的面说这个！”我几乎是叫出来的，手指向那个安静的骨灰盒。
　　“你不配待在我父亲的房间，刽子手（Henker）！”
　　我用上了我能想到的最恶毒的德语词汇。
　　“刽子手？”
　　他重复着这个词。他非但没有退却，反而又逼近一步，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眼中自己愤怒而苍白的倒影。
　　“你以为战争是什么？薇。”
　　他的声音低了。
　　“是骑士般的对决？是彬彬有礼的交换？不，战争就是杀戮，是毁灭，是你死我活。你的父亲穿着军装，拿起武器，他就选择了承担这个风险。而我和我的士兵们，也只是在履行我们的职责。”
　　他话试图将我纳入他那套无情的逻辑。
　　“履行职责？”
　　我悲愤交加，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履行屠杀和掠夺的职责吗？履行摧毁别人家园、让母亲失去儿子、让妻子失去丈夫、让孩子失去父亲的职责吗？！”
　　“这就是世界的规则！”
　　他的语气也带上了的厉色。
　　“弱肉强食，胜者为王！失败者没有资格控诉！”
　　“滚出去！”
　　我指着门口，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从我父亲的房间滚出去！你不配站在这里！不配玷污他的地方！”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但他没有再争辩，只是“哼”了一声，猛地转身，离开了房间，只是那军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格外沉重。
　　门被他带上，发出一声闷响。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哭泣声。
　　我瘫坐在父亲椅子旁的地板上，手臂环抱住覆盖着旗帜的盒子，将脸颊贴在冰冷的盒面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属于父亲的温度。
　　门外，是那个代表着毁灭和压迫的男人。
　　门内，是我和再也无法回应的父亲，以及被战争彻底碾碎的回不去的旧日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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