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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
与白星星道别后,肖天快步攀上归家的阶梯。
他从书包里翻出钥匙,打开家门走了进去。
昏暗的客厅里空无一人。
他熟稔地将手伸向一旁,打开了客厅上方的节能灯的开关。
耀眼的白色光芒在空旷的客厅中绽放开来。
他转身把不锈钢入户门往里一拉关上,然后回过身,像头叫驴一样尥起脚朝那扇木制的里门蹬了过去,在木门抗议的嘭响中朝自己房间走去。
他把书包随手撇在那张没有床垫的床上,走到书桌前坐下,从口袋中拿出一张折叠整齐但有着些微褶皱的纸。
是那张写着乐乐电话号码的纸。
上面那串写得歪七扭八的数字他滚瓜烂熟。
他静坐桌前,借着落日的晖光,痴痴地凝视着手中的纸。
忽地,一道闪电般的电流在脑海中闪过,使他回过神来。
幽暗的房间让他的眉头拧了起来。
他扭头朝灯火辉煌的窗外看去,街上传来的纷乱噪杂令他感到烦躁。
他凭感觉往桌上的台灯的开关摸去。
一道“吱吱”的电流声过后,房间亮了起来。
他把纸张放到桌上,摩挲摊直,然后伸手打开书桌右边最上方的抽屉,从一摞教辅材料的底下抽出一本《漫画派对》杂志,随手翻开一页,小心翼翼地将纸张夹在了里头,合上,放回抽屉,重新压在那摞书本的最底下。
他走出房间,无精打采地在客厅那张简易布艺沙发坐下。
屁股底下响起熟悉的,因沙发里头的弹簧生锈而发出的吱呀声。
这刺耳的声音使他异常怀念白星星家那套真正能被称做“沙发”的真皮座椅。自己和白星星两人躺在上面都有富余。
他回忆起四年级时,有一回周末下午和白星星玩累了,在那上面睡着的事情。
记忆里,那是迄今为止睡过最舒坦的一觉。他甚至还做了个梦。虽然已经记不太清梦到了什么,但他记得那是一个美梦。
直至夜幕降临,白星星的妈妈才轻声将自己唤醒,说母亲打电话来让他回家吃饭。
临走时,白星星的妈妈还拿了个造型精致、正散发着美味香气的保温饭盒给他,说里面是“糖醋排骨”和“可乐鸡翅”,让他带回家去吃。
直到如今他都记得那天的自己是多么高兴,离开白星星家时是多么不舍。
想到此处,他甩甩头,撇下嘴角,从身前那张与沙发同高、摆着三个陶瓷杯和一套简易陶瓷茶具的玻璃小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打开了那台老旧的21寸彩色电视机。
门外响起一阵钥匙碰撞不锈钢门的声音。
听见声响的肖天赶忙将自己弯曲的脊背挺直,像个训练有素的士兵那样端坐在沙发上。
门被推开,一个看起来年龄在四十左右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
女人一头短发,面孔瘦削、脸色泛黄,手中提着个露出几根葱尾巴的黑色塑料袋。
“妈!”肖天热烈地唤着。
“又在看电视!”女人瞪着他。
“才刚看...”肖天嗫嚅道。
女人板着脸往那个没有厨房门的厨房走去的同时在嘴里训斥着:“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电视有什么好看的?你把这些时间花在学习上不行吗?”
她放下袋子走出厨房,盯着沙发上的肖天:
“我跟你爸省吃俭用供你上学,你就知道在那看电视!
我每天在超市站十几个小时腿都站肿了,现在还得趁超市人少赶紧回来做饭给你吃,等下吃完还要打去给你爸吃再赶回去上班。而你现在就知道看电视!
我问你,你还能看几年?
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爸的手?
难道你想跟他一样一天到晚手上全是机油吗?
你自己去看看你爸那指甲缝里都黑成什么样了!洗都洗不掉!每天回家还一身的机油渍和机油味!!
你就不能争点气吗?
就不能替我们想一想吗?
你以为我跟你爸现在这么辛苦都是为了谁?
还不都是为了你!!”
她叹了口长长的气,收起了些许严肃:
“我跟你爸现在苦点累点没事。
只要你能好好读书,上个好高中,考个好大学,出人头地挣大钱,那我跟你爸现在受的苦就都是值得的!
为了让你安心念书,我们帮你把所有的事都做了,难道连这样你都能读不好吗?
我们以前哪有你们现在这样的条件,当时有碗小米粥喝都跟过年一样!
我小学没读完就开始帮家里种地,
你爸也就是个小学文凭,一毕业就跟着你大伯出门学手艺,到头来也只能在汽修店给人打工,一天到晚跟扳手打交道。
真的,我们不求你什么,只求你好好读书。
你也长大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罢,她重新走进厨房,片刻后,厨房里响起了不满的锅碗瓢盆声。
母亲每说一句,肖天的头便更低一分。当母亲转身走进厨房,他发觉自己竟悄悄地松了口气。
关上电视,肖天拖着沉重的步伐,恍恍惚惚地走回房间。
他伸手去按门框旁的电灯开关,房间内忽明忽暗地闪了两下,然后灯亮了。
他侧身将房门关好,又顺手锁上,走到书桌前坐下。
怔怔地盯着空荡荡的桌面看了半响,肖天忽然触电般的从椅子上弹起,走到床边,抄起书包,从里头把数学课本拿了出来,又重新把书包撇到床上,然后回到椅子上,打开课本,将它摊在桌上,继续发起楞。
但没过多久,耳畔就响起有人在用力拧动房门把手的声响,紧随其后的是一阵猛烈的拍门声,然后他便听到门外传来母亲的怒喝:
“你没事锁什么门?是不是又在里面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身子一颤,恐惧在此刻爬上脸庞。
那震动着的房门像堵岌岌可危的高墙,仿佛下一秒就会坍塌,将他压入废墟。
房门一被打开,肖妈就冲了进去。
她伸手将儿子往旁一搡,用锐利的眼在房内巡睃着,当她瞧见书桌上放着的数学课本后严峻的神情才消减些许。
“吃饭。”肖妈冷冷地说。
肖天关上灯,惶惶地跟在母亲身后走出房间。
肖天把左手手肘撑在那张浅棕色、可收折的人造板圆形餐桌上,右手拿着筷子从碗里夹了根面条往嘬圆的嘴巴里送。
正吸溜着,耳边响起两声暴躁的筷子敲在碗上的声音和母亲严厉的斥责:
“把碗端起来!狗才趴着吃饭!”
他心一紧,直起身,慌张地将有些烫手的陶瓷碗端起。
肖天的脸上挂着踌躇,蠕动着咽喉将咀嚼细碎的面条往肚子里吞。
电风扇送出的强风在耳旁呼鸣,肆无忌惮地冲撞着他的后背,一滴汗从他的额前快速滑过鼻梁,在鼻尖挣扎片刻便坠入寡淡的面汤中。
他悄悄抬眼瞄了下桌对面的母亲就匆匆将目光收回,然后装模做样地将碗靠近嘴边,在仰头喝汤时又借机瞅了眼母亲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庞。
再一次将口腔内分泌过盛的唾液咽入干涸的喉咙,肖天深深地吸了口气,张嘴发出了一道沙哑颤抖的声音:
“妈。”
“干吗?”肖妈冷冰冰地应着。
母亲的态度为他那颗本就躁动的心增添了几道不安。
他硬着头皮吭吭哧哧地开口道:“我...我想要把手机...”
“手机?”肖妈盯了儿子一眼,“你个小孩子要手机干吗?”
“在...在学校要是有什么事能方便跟你们联系。”肖天支支吾吾地说着。
“你能有什么事?”肖妈打量了眼儿子,然后未等回复便不耐烦地补充道:“你爸不是给你买了张IC卡吗?你们学校没有公共电话亭吗?”
“有是有...”肖天嗫嚅着。
“有还要买什么手机?”肖妈快速接话打断了他,随后便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埋头吃起饭来。
“可是阿星跟小熊他们都有...”肖天嘟嘟嚷嚷地说。
肖妈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她停下筷子,将口中食物咽下,皱起眉,看向儿子,忿忿道:
“他们有?
他们有是他们家有钱!
人白星星爸妈两个医生,工作稳定工资又高,要什么没有?
你现在好好读书,以后要是也能当个医生我跟你爸就不用像现在这么辛苦了!到时候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说着,她顿了顿,眉头更紧了一分,告诫般地补充道:
“你少跟那个谢琟一块玩,省得回头被他带坏了。
你要懂点事,你跟他不一样。
他爸是‘包工头’,他不读书都无所谓,就算天天玩他爸都能帮他把后半辈子安排好。
你呢?你不读书你以后能干什么?
真想跟你爸一样去修摩托吗?”
她轻叹了口气:
“妈说这些都是为你好,只要好好读书,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别说手机了,房子、车子,你想要就买。到时候就不用像我们现在这样租房子住了。
你长大了,要懂点事。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我们多跟人比比成绩,别老想那些有的没的。”
“知...知道了...”肖天悻悻回道。
母亲的长篇大论他已习以为常。
他神色黯淡,像个失了业,在街边席地而坐,拿着刚买的苦酒狂饮的失意人。只不过他手里没有酒,只有索然无味的面汤。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耳旁却响起母亲那如同惊蛰响雷般的话语:
“要买也不是不行。”
他狂喜着抬头看向母亲,眼中迸出两道金光。
“真的吗?”他激动地说。
肖妈点点头,缓缓说道:“但有个条件。”
“可以!”肖天脱口而出,“什么条件都行!”
“我还没说呢你就答应了?”肖妈脸上带着几分嘲弄。
“只要给我买手机,什么我都答应!好好读书,不看电视,不打游戏,什么都行!”
亢奋得快要丧失理智的肖天张着的嘴像把冒蓝火的机关枪一样,突突地蹦出一大串他自认为母亲会提出的条件。
看着欣喜若狂的儿子,肖妈脸上露出一抹诡谲的笑容。
她看着儿子,故作从容地开口道:
“很简单。只要你考试考到全班前十我就给你买。”
母亲的话如同冰锥扎进他的胸口,眼中金光顿时暗淡,嘴角也沉落了下来。
他的成绩他再清楚不过了。
一直处在班里下游的他压根就不可能考进前十。
再者,开学这两星期以来,自己一节课没听过。
况且,就算有听,想要考到前十也是件难如登天的事。
他失落地埋下头,无神地盯着手中的陶瓷碗,那光滑洁白的碗沿上沾着片被剁得比米粒还小的香葱。
这片绿意盎然的香葱像台电影放映机似的朝他脑门发射出一道绿油油的光线:
乐乐笑盈盈地找白星星拿手机的画面,乐乐伸手接过谢琟手机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那块白如纸的幕布上循环往复。
忽的,一道翻腾的巨浪铺天盖地地卷来,将那画面吞噬。
他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抬起头,直视母亲,用坚定的口吻开口说道:好!
课上的肖天强忍着困意,竭尽全力地将老师所讲的内容刻进脑海里。
可突然想好好念书的他却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听不懂。
特别是像“数学”这种需要循序渐进的科目。
老师讲的东西就像往海里倒了杯清水一样,悄无声息地便消失不见。
其他科目也没好到哪去。
许多地方都是一知半解的,多听几节后,他就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好像有颗即将爆炸的炸弹,下一秒便会脑浆四迸。
头痛欲裂的他不止一次产生了想要放弃的念头,可一想到与母亲的约定,便又重新振作起来,将“放弃”二字抛之脑后。
突然好学的肖天令白星星等人感到十分讶异。
虽有不解,但每当肖天上课时有不懂的地方询问白星星,他都会耐心地教他。
只是这种情况也仅限于上课。
一下课,肖天便会拿着不懂的问题去到乐乐桌旁,向她寻求解答。
这情况源自一回下课,白星星铃声一响就着急忙慌地往厕所跑去,本打算让他给自己讲题的肖天坐在座位上看着纸上那一串与他互不相识的阿拉伯数字与符号陷入焦灼。
正焦头烂额时,路过的乐乐像个发着光的天使,降落在白星星的座位上,拿起白星星的笔,用笔尖指着纸上的题目,细心地与他讲着解题思路,临走时还和他说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去问她。
自此后,班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肖天下课除了去厕所以外会出现在哪里。
而让班里人津津乐道的是:当乐乐去厕所,肖天就会像个忠诚的骑士一般,伫立在乐乐桌旁,像在守护着什么似的。
这天,肖天一如既往地出现在乐乐桌旁。
他在纸上写下了那道他似懂非懂的数学题的答案,忐忑地看向她,眼中充满期待。
“对了!”乐乐笑着说。
肖天喜形于色。
乐乐面带欣慰:“虽然还有些不熟练,但有进步。继续加油!”
“嗯!”肖天用力地点了点头。
肖天从桌上拿起课本,转身正准备走回自己的座位,但乐乐却突然出声喊停了他的步伐。
他回过身去,疑惑地看着她。
乐乐拿起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快速写下一串数字,然后撕下那页纸递给了肖天。
肖天接过纸,双眼倏地瞪大,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上面写着的正是那个刀刻斧凿般印在他脑中的乐乐的电话号码。
他强压着激动的心绪,故作疑惑地问出两个有些颤抖的字:
“这是?”
“我电话,”乐乐坦然回道,“周末回去了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打来问我。”
像个与人在决斗中胜出的剑客将自己心爱的宝剑收入鞘中那般,肖天翼翼小心地将那张纸夹进书中,合上,双手捧握着,潇洒转过身,迈着愉悦的步伐朝自己座位走去。
适时响起的上课铃像曲宛转悠扬的古筝曲,为喜不自胜的他那得意忘形的背影添上了笔浓烈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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