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望

　　事实证明夜景与是不是跨年不会有任何区别。

　　平澜山虽然常有徒步的人去山顶观星，但确实不算是看夜景的好地方。更何况是冬天的晚上，山上的风刮得脸疼。

　　与其说赵和宁不介意，不如干脆说是完全不在乎。她靠着栏杆俯瞰天地，耳边是呼啸的山风。

　　赵和宁突然回头，跟正在看她的段广安对上视线：“你怎么一直看我？”

　　段广安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他摸着自己的鼻子错开视线：“没啊，我随便看看。”

　　赵和宁失望地转回去：“哦。”

　　她没再说话，一头黑顺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被山风吹得张牙舞爪。偶尔有几根发丝从脸边拂过，打在眼睛附近，刺激出生理性的眼泪。

　　而在段广安看来就是赵和宁突然开始抹眼泪，尽管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赵和宁落泪的场面，但这次好像，是因为他？

　　段广安慌乱地在身上四处摸索，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纸递过去：“你别哭啊赵和宁，刚刚在想其他事，不是故意看你的。”

　　“啊？”赵和宁揉着通红的眼睛看他，“我没有哭，是头发吹到眼睛了。”

　　赵和宁在包里一阵翻找，没找到发绳，只能随意地把头发扭成一股塞进衣服后领：“你想问什么？”

　　段广安捏着袖子里的黑色发绳，犹豫了一会还是摘下来递过去：“用这个吧。”

　　赵和宁很惊讶他一个男生居然会随身带着这种东西，但也没拒绝。她把头发拨散，重新扭成一股，盘在脑后。

　　段广安学着赵和宁的样子靠在她旁边的栏杆上：“怎么感觉每次遇见你的时候你的心情都不是很好，尤其是在学校之外的地方。”

　　“嗯？好像还真是，那我真得挑个好日子把你灭口了。”赵和宁重新把手缩回袖子里，揣在身前。

　　段广安连忙举手求饶：“别啊，好歹我还是你的忠实粉丝呢，大明星就这么对待粉丝的？”

　　看赵和宁被逗笑了，他试探着说：“实在不行，你就把我当个树洞。我保证我绝对嘴严，听完就忘，我发誓。”说着，他还举起了三根手指作出一副发誓的样子。

　　赵和宁侧头看过去，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好啊。”

　　段广安楞了一下，对上赵和宁蕴着笑的眼，这才意识到那句好啊是什么意思，他清了清嗓子，庄重地说：“我段广安对天地起誓，我绝对不会把赵和宁的心事说给第三个人听。如果违背了这个誓言，就让我失去我最重要的东西，一辈子后悔。”

　　“什么是你最重要的东西？”赵和宁有些好奇。

　　段广安嬉笑着岔开话题：“最重要的东西还能有什么，肯定是个东西啊。”

　　赵和宁无语的把头转回去，山下的风景和上一次来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但她就是觉得比上次来的时候好看了很多，怎么也看不够，她贪婪地想把这片天地全部装进自己的眼睛里。

　　“所以，那个什么爱和什么需要的成年人，是什么意思？”段广安看她心情或许还不错，试探着问，又很快给自己的话找补，“当然，你不想说的话也可以不说，我就随便问问。”

　　赵和宁倒是无所谓：“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第三层，心理需求，大概是说人都对感情有追求。得到善意释放善意，没得到的话就容易变成反社会人格。”

　　赵和宁的总结很简略，也掺杂了很多她自己的个人情绪，但段广安还是听懂了她想说的话。

　　“所以你是觉得，你会变成后者？”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那句被迫扮演正常人的不正常人，明明当时的选项里有个很标准的艺术家可以选择，他非得瞎说什么。

　　“不，我什么也不是。”赵和宁微微仰头看了一眼天上寥寥无几的星点，“我不会变成艺术家，因为我没那个天赋；我不会变成瘾君子，因为违背了这个国家的法律和作为一个公民应该遵守的道德底线；我也不会变成吸烟酗酒的人，因为我不会放纵自己堕落。”

　　“我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所以我什么也不是。”

　　段广安疑惑地看向她：“你没自己的名字，那赵和宁是？”

　　“赵和宁啊。赵贤华和宁雁。”赵和宁说得理所当然，“之前家长会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事情了，和宁这两个字真是对我的祝福吗？只不过恰好是他俩的姓氏够好听，而我恰好是那个‘和’。”

　　赵和宁说着说着又想笑：“怪不得以前有人知道我爸妈的名字再喊我的时候眼神都怪怪的，原来所有人都意识到我没有名字。只有我自己还觉得他们真的很爱我，他们曾经真的很爱我。”

　　她的脸上挂着夸张的笑容，眼底却藏着一汪落寞的湖。

　　段广安的嘴张了又闭，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似乎总是这样，在面对赵和宁的时候，他就成了个笨嘴拙舌的人。最终，他也学着赵和宁的样子叹气，两个青涩的高中生在此刻却成为了彼此唯一能倾吐心事的人。

　　“按你这个说法，那我也没有我自己的名字啊，甚至连命都不完全属于我。”冷风吹得段广安打了个哆嗦，“我有个哥哥，他身体不好，爸妈生我就是为了拿我的脐带血救他。我就像是他们打怪路上的宝箱，他们取走了脐带血，空的宝箱就没用了。要不是我奶奶，我可能都活不到这么大。”

　　“在我六岁之前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吃一次生日蛋糕，农村到镇上坐公交车要转两个小时，从镇上的蛋糕店带一个完整的生日蛋糕回来对我和奶奶来说太麻烦也太奢侈。六岁生日的时候我爸回来了，我以为是他回来陪我过生日。他开着黑色的汽车进村的时候好威风，我站在门口猜这辆车的后座上会不会有妈妈有哥哥，还有一个属于我的生日蛋糕。”

　　段广安又想起那段对他来说有些残忍的回忆，父亲下车的时候从后备箱拎了一堆东西。他想要凑过去跟父亲说话，却又因为害怕只敢站在一边看着。奶奶跟忙着搬东西的父亲说话，俩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父亲看向他。

　　年幼的段广安赶紧站直了身子，双手背在身后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挤出一个笑容。父亲只是看了他一眼，又扭过头继续跟奶奶交涉，最终奶奶叹了口气，点头。

　　父亲甚至没能留在家吃顿饭，他制止了准备杀鸡的奶奶，招手喊段广安：“小…安，去收拾东西，爸爸带你去找哥哥。”

　　年幼的他还不能明白什么是分离，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也是他的家，父亲的用词不是回，而是去。他只是兴奋地收拾了自己没多少的东西，拎着一个包坐上了那辆黑色的轿车。满怀期待地想着父亲是来接自己去过生日的，在他幻想中的那场不存在的生日宴上，有温柔地笑着却看不清脸的母亲，有脸色苍白但和他分享了同一个生日尖角帽的哥哥，还有一个巨大的堆满了水果和巧克力的奶油蛋糕。

　　然而事实是没有人记得那天是他的生日，他就像个寄人篱下的客人，连卧室都是刚收拾出来的杂物间。直到晚饭的餐桌上，父亲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跟母亲说今天是段广安的生日。母亲也只是哦了一声，说明天给他补个礼物。

　　从头到尾，没有人在乎段广安的感受，就连父亲去接他，也只是因为哥哥的一句在家无聊，想有个弟弟陪他一起玩。

　　这段对于小时候的他来说有些残忍的回忆，而今再提起时，也只当做个笑话讲给赵和宁听。

　　“那你会怨你哥哥吗？”赵和宁问。

　　段广安说：“小时候肯定怨过吧，他一个人占了爸妈所有的关注和爱。但我凭啥怪他呢，又不是他跟爸妈说‘你们生个孩子救我’。更何况如果不是他，我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我妈说当初起名字想的是希望段广稷平平安安，所以我叫段广安。但我凭什么要别人定义我的名字，我挺喜欢我哥的，也喜欢这个名字。”段广安揉了揉被风吹得有点僵硬的脸，“我跟缘姨熟悉也是因为她说，我跟我哥的名字加起来还挺有志气的，广土安稷。”

　　赵和宁说：“但你明明知道不是那个意思，这样不就是自欺欺人。”

　　段广安反问：“那不然呢？我已经有了我无法拒绝的出生，暂时没办法修改的名字，还不许我自己给它定义一个宏大的意义了？”

　　“不要说什么没有自己的名字这种话了，实在不喜欢的话，18岁以后可以改。”

　　赵和宁愣愣地点头，她从来没想过还可以自己施加定义，更没想过去改名字这种天方夜谭的事。她就像一条搁浅的鲸鱼，如果没有外力介入，就只能躺着等待死亡将她吞噬。而段广安的话听起来离经叛道，却是她当下最渴望的、宣战式的叛逆。

　　她突然伸出右手：“我们是不是还没正式认识过？赵和宁，我叫赵和宁，尽管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但很高兴认识你。”

　　段广安握住她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很凉，贴在一起倒是凑了点温度。

　　“我叫段广安，广土安稷的广安，很高兴认识你，赵和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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