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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教我岐黄的恩师曾言,”她凝视着火苗灼烧下,一缕若有似无的灰白烟气自刃尖袅袅升起,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稳婆为妇人接生,必以滚沸之水濯洗诸物,方能隔绝污秽邪毒。”她手腕极稳,让每一寸染过蛇血的锋刃都均匀承受着火焰的舔舐,“眼下我们无处去寻沸水,只能以火代水,来净这蛇毒了。”
她忽又抬眸,目光投向崔翊晨腰间那柄犹带水痕的长剑:“你的剑,也给我。”
崔翊晨不假思索地解下佩剑。剑鞘离身的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将兵器交给旁人。王心楠接过这柄曾斩落无数蛇首的利器,依循前法,先用自己披风的狐毛擦拭剑刃,再浸入冰冷的湖水,最后将三尺青锋置于火焰之上。
做完这一切,她褪下身上那件银狐毛披风。寒风瞬间穿透薄薄的袄衫,激得她微微一颤。她毫不在意,只将披风内衬的柔滑缎面朝上铺开,执起海棠的短刀,刀尖沿着经纬脉络,极其精准地划开一道长口。只听“嗤啦”一声裂帛脆响,一长条洁净如雪、宽窄匀称的白缎已被她利落裁下。
崔翊晨不自觉地伸出手:"你的披风……"
"别动。"王心楠轻轻拍开他的手,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
她切下一小条,将崔翊晨和海棠的刀刃上的火烧处轻轻擦拭了一遍,然后拉过崔翊晨带伤的左手掌,用那剩下的那条长的白缎,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包裹住他掌心的旧伤。"这地方危机四伏,你的手,若不包扎好,谁知道下一刻会撞见什么?若占了船舱的蛇血怎么办?"她低着头,一边包扎,一边说,声音闷闷的, “还有,你们二人的兵刃,是护身的利器,却也可能是引毒的祸端。若刃上残毒未净,搏杀之际稍有差池,划破自己一点皮就可能招至商阿木一样的下场……”她叹了口气道,“现下境况,只得自己处处小心。”
崔翊晨望着她低垂的睫毛,喉头动了动。披风裂口处漏出的绒毛在风中轻颤,像极了此刻他心头翻涌的情绪。"这披风破了相了..."他声音有些发涩,"等回杭州城里,我定赔你件更好的。"
王心楠正在系紧最后一个结,手势猛地一顿,好像想起了什么,“杭州!”她喃喃重复了一句,缓缓抬起头,剪水双瞳望着面前的少年。崔翊晨看到灯火在她清亮的眸子里投下两簇小小的、跳动的光点,她眼眶微微泛红,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你既说了,便不许食言。” 话到此处,一层薄薄的水雾迅速氤氲了少女的双眸。她微微吸了口气,“你……你说,定会平平安安送我回杭州亲戚家的……你说,到了杭州城里定会赔我一件更好的,这些,都要做到,好不好?”
崔翊晨心头一震,瞬间了然!少女分明是在用最柔软的方式,想与他一同筑起一道生的念想。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是啊,自己原本只想护她去杭州的旅途安全,却不想因认识自己,这段不长的路程竟然生出那么多枝节,以至于现在到生死难料的地步。不,他绝不允许自己让她一直身处如此险境。崔翊晨想到这里,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握上她正为他系紧包扎的小手。少女的手冰凉而柔软,在他宽厚的掌心下微微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抽离。
“嗯,我答应过你的,”他凝视着她水光潋滟的双眸,每一个字都沉如磐石,“决不食言。杭州,”他顿了顿,仿佛要将这承诺刻入骨髓,“我定会把你平安送到杭州亲人家中的!”
"都什么时候了,冰天雪地里生死未卜,你俩倒有闲情逸致在这儿你侬我侬。"谢品言将冻得通红的手缩在袖中,呵出的白气在眉睫上结了一层薄霜,语气虽带着揶揄,声音却因寒冷而微微发颤。
海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拢了拢被寒风吹乱的鬓发:"谢公子此言差矣。愈冻得骨头缝都像要裂掉,愈是生死关头心境跌至谷底,就愈该说些暖心的话儿,要不怎么熬过这道坎儿啊。谢公子你那么讲可就煞风景了。"
“好了好了,翊晨,我们必须尽快想个法子,这样耗下去,哪怕明日雪停了,天太冷估计都不会有渔人出来。我们若一直出不去真会死人的。”谢品言蹙眉抬头对崔翊晨道。
崔翊晨朗声一笑,笑声惊起芦苇丛中几只沉睡的寒鸦,他松开王心楠的手,呼出的白雾在空气中久久不散。"我相信,我们,定能脱险,定能回到杭州城里!"他高声对众人说道,拾起商阿木遗落的船桨,递给谢品言,道,"品言,你来划这支桨。我们把船撑到前面河道右转弯处。"
谢品言接过船桨,不住地搓着冻僵的手指:"你要作甚?"
崔翊晨指向远处。在前方河道拐角处,一株古树树径宽大,至少有十余丈高。虽是冬雪夜,仍然看得出华盖如巨伞。"瞧见那棵树没有?特别高,看着,像是颇有年份的香樟树。"他眼中闪着笃定的光,"虽不能如王小姐所言飞上九霄俯瞰全貌,但若攀上树顶,至少能看到更多周遭地貌,辨清大概方位,总比现在困在这水中迷宫强。"
谢品言眯起眼,盯着那遥远而模糊的大树黑影。他略一沉吟,点头道:"好!就依你之言,我们试试!"
寒风如刀,刮过众人裸露的肌肤。船至拐弯处,崔翊晨停下桨,解开颈间玄色大氅的系带,他走到王心楠跟前,少女立刻摇头:"我不要!这么冷的天……"
"我是去攀高瞭望的,"崔翊晨不由分说将大氅裹住她单薄的肩膀,一股混合着男子气息与寒夜水汽的味道瞬间包裹了王心楠,他低笑一声,"哪有穿着大氅爬树的道理?"狐裘还带着他的体温,他低头为她系领口的丝绦,呼出的白气拂过她额前碎发, "你且好生捂着,等我辨明方向回来说与你听……"
说罢,他霍然转身,矫健的身影如离弦之箭,几步便踏上了湿滑冰冷的泥岸,朝着那棵如巨伞般的古樟奔去。他深吸一口气,攀上古樟虬结的枝干时,树梢的积雪簌簌落下。这株数百年老树皲裂的树皮硌着他的掌心,带着冬日特有的粗粝感。凛冽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头脑为之一清。
高处视野果然开阔。大雪虽歇,天色如墨,但雪色映照,天地间并非纯然黑暗。积雪覆盖的陆地岛屿,如同散落在幽冥巨砚中的一方方惨白宣纸,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死寂光泽;而纵横交错、密如蛛网的水道,则化为一条条吞噬光线的墨色裂痕,更显深不可测。雪光与暗影形成残酷而清晰的界限,将这庞大水网迷宫的地形骤然凸显,远比困在低矮船中时所见分明百倍!
此时西北方向不远处,一点微弱的灯火刺破黑暗,像坠入凡间的孤星,在雪夜中固执地闪烁。崔翊晨心头一热——有光!有光便意味着人烟,“天不亡我!生路在望!”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喉头,青年几乎想破齿狂啸一声。
崔翊晨强抑激动,目光如钉,死死锁住那点微光所在,同时飞速扫视连接孤舟与微光岛屿之间的水道脉络。要经过几条主要的岔路、几个关键的转弯节点,如同棋盘上的活眼,被他牢牢烙印在脑海深处。他反复背诵几遍通往微光的水道路径,然后深吸一口冰寒的空气,便要顺着来路爬下这棵救命的高树。
他身体刚向下挪动不过数尺,远处一阵尖锐女性嘶叫声刺破寒夜!“嗯?”崔翊晨诧异非常,身形骤然凝固,攀附在冰冷的树干上,侧耳屏息。这死寂的午夜,荒芜的泽国,怎会有人声?而且……他眉头越锁越紧,凝神细听,“好像是傅家那位小夫人!”崔翊晨脱口而出。紧接着,另一个同样尖利、带着市井妇人特有粗嘎的嗓音也加入进来,如同破锣般敲打着他的神经。“这是余四两那个胖婆娘!”他心中惊疑如潮水翻涌。这两个女人,竟还在吵架?
她们的人呢?他循声极力望去,周遭河道依旧是浓墨翻滚,不见半点船影。
崔翊晨凝神细辨,声音的源头似乎就是西北水域,应离他也不算太远,却偏偏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他眯起眼,强迫自己适应那浓稠的墨色。渐渐地,那片凝固的黑暗中间,竟真的渗出一豆极其微弱的灯火。那灯火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移动,如同一点飘忽的鬼火。紧接着,一艘熟悉的大船轮廓,带着他熟悉的金家宫灯的光晕,一点点从水道拐弯处茂密如墙的枯败芦苇和狄花丛后显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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