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叶一江湖

　　沉沉的睡意如同浓稠的蜜糖，将叶南鸢紧紧包裹。

　　宿醉后的头痛钝钝地敲打着太阳穴，但身旁有股熟悉的气息，奇异地抚平了那份不适，让她安下心来，仿佛海上漂泊的船只终于找到了港湾。

　　那气息清新、微凉，令人安心。让她不自觉地就想要更贴近一点。

　　黑暗中，花婉也睡得深沉。她感受到有一股微醺甜香的暖意悄然靠近，像冬日里的小火炉，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她也无意识地追寻着那份温暖，纤薄的身子缓缓向那处源头依偎过去。

　　两人在迷蒙的睡意里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直至......

　　呼吸相闻。

　　叶南鸢只觉得那阵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浓郁。还有微凉的吐息喷洒在她的脸上，时断时续，惹得她心尖发颤......

　　不对！

　　这味道......为什么如此浓郁？仿佛源头就在身边......紧挨着......

　　叶南鸢混沌的脑子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大半。她倏地睁开眼——

　　咫尺之间，一张清丽沉静的睡颜毫无防备地映入眼帘。

　　“！！！”

　　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冲上了头顶，叶南鸢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动作太大，带得床铺一阵晃动，连带着也惊扰到了身边熟睡的人。

　　花婉纤秀的眉头微微蹙起，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哼，眼睫颤动了几下，还是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初醒的茫然，有些迟缓地聚焦在眼前那张惊惶失措的脸上。

　　叶南鸢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梦吧？一定是醉得太厉害了，还在做梦！

　　她伸出手，对着自己的大腿，狠狠掐了一把！

　　“嘶——！”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眼泪差点飙出来。

　　好痛！居然不是梦！！

　　而这时，花婉也渐渐清醒过来。她看着叶南鸢捂着自己大腿，一脸惊慌的样子，心下了然，眼中也逐渐漾起笑意。

　　叶南鸢的声音因过于羞窘而拔高，甚至有些变调，指着花婉：“你、你怎么在我床上！”

　　花婉揉了揉还有些发胀的额角，声音带点倦意：“昨夜，本想在你这里小憩片刻，一不留神......”

　　“我同意了吗？！你就睡我床上！”

　　“但你也......未曾拒绝。”

　　“我、我......！”叶南鸢“我”了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得现在自己脸上烫到能煎熟几个蛋。

　　大脑也开始飞速转动，试图回忆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但那记忆支离破碎，又如同蒙着层厚厚的纱，叶南鸢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回想起什么。

　　只隐约记得，自己好似被一阵熟悉的香气包裹着，有人很温柔、很耐心地将她圈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安抚，让她在一片混乱中得以平静，然后......沉沉睡了过去。

　　但为什么花婉会在她床上？

　　还凑得那么近！！

　　叶南鸢越想越乱，猛地扯过旁边的被子，像头惊慌的小兽，一头钻了进去。

　　有闷闷的喊叫从被子里传来：“出去！你出去——！”

　　被子里一片黑暗，只有她自己擂鼓般轰鸣的心跳和......残留的一丝花婉的气味。

　　外面传来花婉似乎极轻的一声叹息，亦或是笑声。接着是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声音，床铺微微下陷又弹起——

　　她起身下床了。

　　脚步声朝着门口方向移动。

　　叶南鸢蒙在被子里，竖起耳朵，紧张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停在了门边，接着是门栓被拨开的声响。

　　吱呀——

　　终于要走了！

　　叶南鸢悄悄松了口气，几乎就要探出头来。

　　结果门边又传来白千凝的声音。

　　“哎，花姐姐？”

　　“你......你怎么从叶南鸢房里出来了？”

　　门外的花婉似乎顿了一下，问道：“有事吗？”

　　“我来喊你们吃午饭呀。”白千凝欢快道，“阿苓和师姐已经去大堂坐着了。”她目光扫过花婉，突然定在花婉肩头：“花姐姐！你、你肩膀上那是......血？”

　　这一声惊得叶南鸢也探出头来。

　　花婉那单薄的衣衫上，靠近肩头的位置，赫然印着一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

　　自己醉倒那段时间，她又被谁伤了？！

　　叶南鸢瞳孔一缩，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受伤了？谁干的！”

　　花婉却只是平静无波地陈述：“昨夜......被某条不太清醒的小狗咬了。”

　　“客栈里有狗？”白千凝和叶南鸢俱是疑惑。

　　“有啊，”花婉的眼神飘向叶南鸢，“且现下这房中就有。”

　　“哪呢？”白千凝朝房里好奇地张望。

　　叶南鸢咂摸着花婉的话，总觉得她是意有所指。忽然尝到嘴里一股浓重的铁锈味，顿时恍然大悟。

　　“你！”她瞬间涨红了脸，抄起手边的软枕就朝花婉砸去，“你说谁是狗呢！”

　　白千凝眼疾手快，一步上前便将软枕打飞，皱眉道：“你干嘛又突然打人？”

　　她看着叶南鸢这副又羞又恼的样子，忽然有些品出花婉方才话里的意思，惊讶道，“你咬的？你咬花姐姐干什么？”

　　“你叫她什么？”叶南鸢的注意力却在白千凝那句“花姐姐”上，“你还叫！”

　　眼见着两人又要掐起来，花婉无奈地伸手想拦。这时，楼梯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卢灵萱带着阿苓急匆匆赶到。

　　“好了好了！”卢灵萱顿了顿，缓了一会儿，“你们两个莫要吵了，大堂里都听见你们的声音了！”

　　两人这才悻悻止战。

　　“既然都醒了，便下去用午饭吧。”

　　花婉点头：“稍等，我回去换套衣裳。”

　　卢灵萱闻言，目光也落在她肩头的血迹上，刚要开口询问，白千凝已指着叶南鸢抢白：“她咬的！”

　　“行了白千凝！”卢灵萱赶紧截住她的话头，忙不迭拉着白千凝和阿苓下楼，“叶姑娘，我们在楼下大堂等你。”

　　白千凝撅着嘴，不情不愿地被拉走了。

　　叶南鸢胡乱洗漱整理一番，也准备下楼。行至廊间，见隔壁花婉的房门紧闭，里面半天也没动静。她犹豫了片刻，转身去敲花婉的房门。

　　咚咚咚。

　　无人回应。她试着推了推门，门竟未锁。

　　叶南鸢径直走进去。屋内光线略暗，她下意识就朝里间望去——

　　却见屏风后，一抹玉色晃过，隐约透出圆润的肩线和一截流畅的脊背线条。

　　“！”

　　叶南鸢像被火灼了般猛地背过身去，耳根烧得滚烫：“你、你、你换衣服怎的不锁门？！”

　　屏风后传来花婉云淡风轻的回应：“想着很快就出去了，便没锁。谁知......”

　　“某人会偷偷摸摸跟进来呢？”

　　“谁偷偷摸摸了？！我敲了门的！”

　　叶南鸢僵在原地，满脸通红，像只熟透了的虾子，手也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过了好半晌，她才试探着开口：“你......你换好了没？”

　　“早好了。”花婉的声音传来，位置却已不在屏风后面。

　　叶南鸢循声望去，这才发现花婉已走到床前，而床上正躺着一个昏迷的黑衣人。

　　“这野女人是谁？”叶南鸢几步冲上前去。

　　花婉正从药囊中拈出一粒药丸，闻言动作一顿，侧头看她：“叶姑娘与她素未谋面，连句话都不曾说过，为何张口便说人家是......‘野女人’？”

　　叶南鸢被她问得一噎，脸更红了，带着点恼羞成怒：“你、你别转移话题！这人到底是谁？”

　　“一会儿同你说。”花婉幽幽道，将药丸塞入黑衣人口中。

　　“这又是什么？”叶南鸢紧盯着她的动作。

　　“让她多睡会儿的药。省得扰了我们的午饭。”

　　花婉解释完，忽地伸手，顾及她受伤的掌心，转而握上了她的手腕。叶南鸢被她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就想挣脱。

　　但最终，也只是象征性地挣了挣，没能甩开，便也任凭被她牵着了。

　　“走吧，去吃午饭。”花婉拉着她转身就往外走，尾音微扬，似是心情很好，“我都饿坏了。”

　　叶南鸢就这样魂不守舍地，被花婉一路牵着朝楼下走去。

　　刚走出几步，花婉的脚步却忽然慢了下来，她微微侧首，凑近叶南鸢耳边低声问：“叶姑娘，你的手......”她的目光扫过叶南鸢裹着绷带的手掌，“自己吃可还方便？要不要......”

　　“不要！”叶南鸢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抽回了手，急于逃离这令人心慌的靠近。

　　说完便不再看花婉，低着头几乎是跑着冲下了楼梯，抢先几步到了饭桌前。

　　她刚坐下喘了口气，一旁眼尖的白千凝已经“咦”了一声，目光紧紧锁在她的手上。

　　“叶南鸢，你的手怎么了？”白千凝好奇地问。眼见姗姗来迟的花婉，随即像突然联想到了什么，自以为地豁然开朗道，“哦——！你们昨晚......打架打得这么凶吗？把你的手都伤了，花姐姐的肩......”

　　砰！

　　叶南鸢猛地站起，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碗筷一跳。

　　原本嘈杂的大堂瞬间寂静无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了叶南鸢身上。她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一时僵在原地，恨不得立刻化成一缕青烟就地消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时刻，花婉轻叹了口气，缓缓起身。

　　“诸位莫惊。”她语调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我这位妹妹性子急，尝到心仪的菜，一时情难自禁，动静大了些，扰了各位，实在抱歉。”

　　却有好事之徒扬声发问：“哦？什么菜这么好吃啊？能让人激动成这样？”

　　“红烧肉！”卢灵萱立刻指着桌上那盘色泽油亮的红烧肉接口道，“正是这道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

　　柜台后的掌柜何其精明，一看这峰回路转的“商机”，立刻满面笑容，中气十足地吆喝起来：“哎哟！这位姑娘真是识货呀！这道红烧肉可是咱们店的招牌！小火慢炖两个时辰，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您几位要不要也来一份尝尝？保管您吃了也想拍桌子！”

　　“哈哈，那必须来一份！”

　　“掌柜的，给我们这桌也加一份！”

　　......

　　食客们一时都被掌柜的热情带动，纷纷应和着点菜，注意力成功被转移到美食上。

　　叶南鸢却只觉得那一道道目光的余温还在灼烧着自己，再也待不下去，拔腿就想逃离。

　　然而，她刚有动作，手腕便被一只微凉的手攥住了。花婉似乎早有预料，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她的身边。

　　那力道不重，却让她难以挣脱。花婉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好啦。都多久没好好吃饭了？”

　　说着，花婉原本在对面的位置也不要了，径直端了自己的碗筷，挤到了叶南鸢同一条长凳上。

　　两人挨得极近，花婉这才松开了手，拿起筷子，目光落在叶南鸢的碗上，轻声道：“我陪着你，要乖乖吃完。”

　　叶南鸢整个人僵了半晌，才勉为其难地拿起了筷子。

　　白千凝在旁边看得一愣又一愣，筷子都忘了动，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声嘟囔：“......这也行？”

　　卢灵萱在桌下狠狠踢了白千凝一脚，又给她使了个严厉的眼色，用口型无声地警告：“闭、嘴、吃、饭！”

　　白千凝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端起饭碗扒饭，再不敢多言一句。

　　大堂的气氛，在食客们重新响起的谈笑声中复又热闹起来，仿佛也冲淡了她们这一桌的紧绷。

　　过了好一会儿，白千凝实在是憋不住了，抬眼偷偷觑了觑叶南鸢和卢灵萱的脸色，见似乎并无不快，这才清了清嗓子，带着点试探地开始谈论起昨晚看的戏。

　　讲着讲着，她便得寸进尺起来，筷子尖儿在空中比划：“......那场打斗的戏也真叫绝呢！啧啧，虽然我听不大懂咿咿呀呀的词儿，可那身段、那水袖翻飞......”

　　她咽下一口菜，转向身旁安静进食的花婉，语气带着几分惋惜：

　　“花......”她一顿，偷瞄了一眼叶南鸢，及时改了口，“婉姑娘，你昨天没去看真是太可惜了！虽说你也未必爱看这个，但那份热闹劲儿错过了总归遗憾呀。你......是不是不爱凑这些热闹？”

　　花婉闻言，目光转向白千凝，又似不经意地扫过身旁的叶南鸢，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倒也不是不喜。只是昨夜......被一些事绊住了，一时脱不开身。”

　　“噗......咳咳！”叶南鸢正喝了一口凉茶，被她这话呛得连连咳嗽。整张脸瞬间红透，连耳根都染上了霞色，头更是埋得极低，恨不得钻进面前的饭碗里。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自身旁传来：

　　“对......对不起......”

　　“嗯？”花婉轻轻应了一声，侧头靠近叶南鸢耳畔，“只是我吗？”

　　当然不能只是她。可道歉对叶南鸢来说谈何容易。

　　叶南鸢的头垂得更低了，仿佛想要钻到饭桌底下去，音量却提高了些，简直豁出去了：“对不起！”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道歉，惹得师姐妹二人俱是一愣。

　　白千凝简直难以置信：叶南鸢居然会和她道歉？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直接！

　　但这倒让她不知该作何回应了，她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弱弱道：“那个......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老跟你抬杠。咱们俩......算扯平了吧！”

　　卢灵萱也说：“叶姑娘不必过于自责。昨日之事，我也有责任，没注意到你情绪不对。”

　　叶南鸢得了两人的谅解，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目光下意识便看向花婉。

　　花婉朝她欣慰地笑笑，便准备起身。

　　“算算时辰，房中那位也该醒了，我去看看。”

　　众人对这神秘的黑衣人早已充满好奇，碍于之前种种，一直都强忍着未曾多问。此刻听她要去查看，那压抑已久的好奇心终于按捺不住。

　　“同去看看！”白千凝第一个响应，卢灵萱与叶南鸢也立刻跟上，连阿苓都小步追了上来。几人刚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咻——！

　　一柄长剑自客栈大门外飞来，势若闪电，直击几人的后心。

　　电光火石间，白千凝已驭起霜寒，寒光交错，将那长剑弹飞出去，插进了一旁的廊柱。

　　大堂里的其他人被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杀人啦！快跑啊！”

　　惊呼声与桌椅翻倒声乱作一团，食客伙计们连滚带爬，顷刻间逃得干干净净，只余满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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