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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环01
一只巨大无比凶相毕露的猿猴出现在我眼前,灰暗的毛发根根缕缕,丝丝分明,它的眼睛如冷硬的铜锣目光灼灼,似有奇异的魔力让我动弹不得。
那目光就像暗流里张开的漩涡眼,周围的一切都被旋转着,冲击着,被吸纳进邪恶的灰暗的未知空间。
我感到一阵阵的头晕目眩,身体冰冷,整个人撞进那双冰冷的目光,身不由己被吸进暗流当中。
无数的猿猴,无数的毛发,无数双眼睛,一层层的穿越,一层层的坠入。
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冷热交替,我在黑夜中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只看见了把一切都吞噬了的黑暗。
我不是在做梦,全身发热骨头疼痛却无法入眠,极度疲累,却在一闭上眼睛就掉进了一双眼睛,穿越过后又进入了另一双眼睛,一样黑暗如深渊,一样让人惊惧的恶龙。
无限次循环,不停地像是被谁按住强迫玩极为惊恐的过山车,神识被反反复复搅拌碾压直到筋疲力尽。
一整夜,每一秒。
只要闭上眼睛,我如在玩一个3D一样逼真清晰的游戏,掉进那团暗色漩涡里,有时是一条灰暗的恶龙,一样的眼睛,一样的毛发,一样没完没了的开始又结束。
我用最大的力气强撑着眼睛,可是过于疲劳的□□和精神,使得上下眼皮像两块强力互吸的磁铁,不到一分钟便不由自主地合在一起。
然后就如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
我掉进了一双双恐怖的眼睛里,一只可怖的猿猴和恶龙,反反复复。
这是幻觉,这是幻觉,这是幻觉,我撑着疲惫不堪意识里最后一丝清明提醒自己。
是谁说过,只要意识到是幻觉,幻觉就会消失。
但是不管用。
这痛苦不堪的一夜,每一秒都像太阳以最偏斜的角度照在杆子上,把时间的影子无限的拉长,让折磨锁在里面来回碾压。
清晨六点多浓黑的天空裂开一丝淡淡的微光,长夜即将过去,可是那强撑的意识已薄如蝉翼,犹如一片落叶飘零在崩溃的漫天海啸中。
我一步一步慢慢挪到阳台,九楼高度的风可以轻易将一只风筝送上更高的天空,楼下树影重重叠叠如巨大灰屏将真实的世界隔绝开来。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在风中透透气还是想象风筝一样自由,我只知道我已经无法忍受了。
“放弃吧,一切都是徒劳的,何必挣扎?”
我昏沉的脑袋分不清这是声音或只是想法,只觉得它如在沙漠里长途跋涉的旅人看到一杯水那样具有诱惑性,水就算有毒也比渴死强。
我伸手摸向那黑色微微掉漆的铁栏杆,指尖传来被暗夜裹挟了一宿的金属冰冷,似乎稍稍让体内的温度往下降了一丝丝。
可那句话仍带着诱惑反复地回荡,冲击着我本就不堪一击的神经系统。
时间在混沌中失去了快慢的质感,浑浑噩噩的头脑徘徊在将要不要之际,就像黑夜将尽白昼将至那一段迷途交会之际。
突然,一缕浅金色的阳光如天神的利剑从天边破晓而出,混沌、迷途、浑噩一刹那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驱赶,把散落在不知何方的三魂七魄强制惊醒归位。
我看向下面逐渐清晰的树叶,惊出了冷汗。
这是上周一个夜晚发生的事情,我坐在咨询室里呆呆地看着精致小巧的多肉盆栽,椭圆水滴一样的碧绿珠叶盘成莲花的形状,却无法给予我什么启发性的觉悟。
一周前我生病了,刚开始以为是感冒因而不以为意,头昏脑涨强打精神做咨询,后来有一天傍晚回来时淋了一点小雨,晚上便开始发烧。
成年人是很少发烧的,免疫力早已在千疮百孔的生活里锻炼出皮糙肉厚。
我不单只发烧了,并且连续烧了三天,吃降烧药也不管用,最后居然烧出了一出惊心动魄,差点酿成悲剧的幻觉。
这个奇怪又惊恐的夜晚已过去了七天,却仍像乱成一团消化不良的草梗在我头脑里来回反刍。
我可是学心理的,比一般人能区分什么是幻觉。
事实上我给自己做了好几轮的心理测试,没有精神分裂的前兆,不是幻听幻觉。
“你相信鬼吗?”聂菁曾经睁着大大的眼睛望我。
我的心微微一抖,好像在某个地方裂出了一条细缝,像大雪覆盖下的冻土,一寸一寸的皲裂,大有分崩离析最终塌陷的预兆。
我揉了揉有些晕的脑袋,此时,轻微的风铃声从门口传来,门板被谁有礼貌地轻敲了三下,一个有些低闷的声音问:“有老师在吗?我是黄玉芳,约了下午二点半的咨询。”
我从沉思中收回那些混乱的思绪,招呼她进来坐下。
这是一位朴素的中老年妇女,微卷的齐耳短发,眼睛透着一种深深的焦虑:“我想帮我孩子做咨询,他因为自杀未遂住院治疗了。”
我坐正了身体:“听起来很严重,医生怎么说?”
“医院诊断是重度抑郁,但我觉得这个事很奇怪,因为我儿子以前没有抑郁症,他非常的阳光开朗,热爱运动,每年都参加马拉松得奖,并且朋友缘也很好。”
为了印证她的话语,她掏出手机打开了相册指给我看:“你看,这是我儿子,多正常的人!”
照片上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望着镜头,穿着温柔的蓝色T裇,眉梢眼角向上弯,笑容可掬露出白白的牙齿,单就照片评价,确实看起来跟抑郁没什么关系。
不过,人是多面体,我们常常会给自己戴上不同的面具,以致就算最亲近的人也常常搞不清楚自己身边人心里真实的想法。
英国有一位叫Maisie的女孩,在朋友眼里她是一个乐天派,活泼开朗,成绩优异,爱旅行,爱健身,还热衷公益活动……
所以当她身边的同学和朋友收到Maisie轻生的消息时都不相信是真的,并且对警察认为Maisie生前可能患有抑郁症的结论表示不接受。
毕竟Maisie生前没有一点儿抑郁症的征兆。直到她的妹妹在收拾她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张小纸条,正面写着“I’m fine”,翻到背面却是“help me”。
“看起来是挺阳光开朗的一个小伙子,不过人的心情会时时变化,昨天开心不代表今天不会流泪,情绪变化和天气变化都是一样的自然。”我倒了一杯温水给她。
“但是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我这几天问来问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黄玉芳脸上有一种为孩子操心一辈子的中国式母亲神情,忧心忡忡,肩挑重担。
“我理解你作为母亲的心情,不知道孩子什么时候生的病,突然变得这么严重,一时间会很难接受对吗?”
她如丧考妣:“我怎么就一点没看出来,他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
“有一种抑郁症叫作微笑抑郁症,即使最亲密的人可能也觉察不出来。”
我给她科普了一下微笑抑郁症的概念。
“微笑抑郁症?”女人眼神有些发直,喃喃自语地反复咀嚼这个名词。
好像难以理解又好像不可置信。
“微笑抑郁症的原因是什么?会遗传吗?”她问。
“科学解释的话就很多了,生理和心理都有原因,具体问题因人而异。”
生理上比如血清素、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的失衡,或者神经可塑性改变。
心理上则和认知模式、人格特征和早期经历都有关。
这个症状的确也有遗传易感性。
我用一些不那么生僻的语言简单解释给她听。
她的脸色变得愈加奇怪,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像一个颜色灰暗的面具。
“微笑抑郁,竟然有这种心理病?”
“是的,通常这类人内心很善良,不愿意给身边的人增加负担,可是当承受不住的时候,会出现挽救不及的大问题。”
她的眼睛发直,灰暗的面具有些奇异的扭曲,半晌都没说话,好像陷入了某种深思。
我又给她加了一点温热的水,她才仿佛回过神来,眼珠子动了动,有点结巴地说:“真的有这种病?这种病会不会遗传?”
“心理学上确实有这种症状,属于隐性抑郁,你问的遗传是什么意思?”
她似在喃喃低语:“难道他也是?难道他也是因为这样走的?”
“谁?他是谁?”
她仍像神游般的自语:“小栋的爸爸,亲生父亲那位,他是自杀走的,难道当时,他也是有这个病吗?”
毫无预兆地死亡。
她还十分清晰地记得,二十九年前一个夏日,炎炎的夜晚,刚下完雷阵雨,空气热闷。
年轻的黄玉芳因为替工友加班晚了点,自己撑着雨伞慢慢地向家里走去。
平时热闹非凡的街道在阵雨的洗礼下变得空荡荡,人们如归巢的鸟儿纷纷回了家,有些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餐,有些人则打开了电视看新闻联播,也还有人在岗位上挥汗如雨。
黄玉芳一边走着一边心里奇怪,怎么平常准点来接她下班的丈夫,今天居然不见人影。
他们结婚才不到一年,还处在蜜里调油的时期,丈夫几乎每天都会来,如果不来也会提前跟她打招呼。
可能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她不甚在意地想。
快走到楼下的小巷时,她一愣,突然看到一辆闪着红□□的救护车停在逼仄的巷口,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接着看到有两个穿白色救护服的人,急急忙忙抬着一副担架从里面出来,身旁跟着一个慌里慌张熟悉的年轻女子,那女子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抬眼过来彼此对望了一眼,她看到那个女子眼中透着一种绝望恐惧的陌生眼神。
居然是她的小姑!
仿佛心灵感应一般,她立刻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后面的事情她已经不太记得了,怎么去的医院怎么安排的后事,变成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的影像。
她只知道在那个闷热又窒息的夜晚,她的丈夫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年轻鲜活又短暂的生命。
“毫无预兆,没有人能想通这是为什么。”她的鬓角渗出一些汗。
他没有经济问题也没有情感的问题,没有丝毫的端倪便抛下怀孕了半年的妻子和年过半百的老母亲。
“难道那时候他也是微笑抑郁症,而我们不知道吗?”
“我的儿子是不是也遗传了这个病。”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见得,这些都是推测,得看看实际情况。”
我安慰这位可怜的母亲:“就算是,现在发现了也是一件好事,还有挽救的机会不是吗?”
她的脸色这才慢慢变得好看了些。
“你说那时才怀孕半年,这么说他是个遗腹子,你的孩子知道他亲生父亲的事吗?”
我想起给陈沭萱深度催眠时她在胎内的感知和‘看见’,不确定这两者是否有关联,如果那个胎儿目睹了一切,他会在潜意识里储存了什么样的情绪和想法?
这是否会影响遗传?我并不是专家,同样感到迷惑。
“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后来为了让孩子得到更好地照顾,我很快就改嫁了,我现在的老公对他很好,一直当他亲儿子,他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我迟疑了一会,还是问:“在你先夫走了之后那段日子,你一定很悲伤也很艰难吧,有没有想过不要他?”
黄玉芬摇摇头:“我是很痛苦,谁遇到这事都会很痛苦,但绝对没有不想要他,而且先夫的家里人强烈希望我能生下来,不论我想要什么样的条件他们都答应,因为这是我先夫留下的唯一血脉。”
我点了点头,母亲怀孕的情绪会影响孩子的情绪,这一点倒是科学家证实了的。
她突然想到什么,嘴唇又哆嗦起来:“都是29岁。”
“什么29岁?”我发觉自己有点跟不上她的思路。
“我先夫走的时候是29岁,我儿子现在也是29岁。”
她睁大恐惧双眼直直地望向我:“难道这里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影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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