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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伍陆
有的人生来就是没有名字的。
这是女孩从小就知道的道理。那时她在京城流浪,人们一般只会叫她:“喂”、“小叫花子”和“滚远点”。
不过有没有名字对那时候的她不是很重要,或者说,除了活着什么都不重要。
她偷东西、捡东西、和其他乞儿抢东西,孤身一人就这么跌跌撞撞活到十二岁。
十二岁那年的冬日,京城还在下雪,这场雪已经连续下了三天,女孩在京城里躲躲藏藏乞讨一整天都没任何结果,只得趁着还没被巡逻官兵看见赶紧离开。
外出一天都没有讨到或捡到任何食物,但捡到个人。
那个男孩比女孩还要瘦小,倒在城郊的雪地里,女孩回她那个破屋的必经之路上。
如果不是踩到了他的手,女孩根本都不会发现那里倒着个人。
不知他在雪地里趴了多久,雪早已经把他完全覆盖住,很可能这人早就死了。
但女孩掰掰他的手腕,没有僵硬。
女孩起身走了。
那个男孩依旧倒在那里,飘飘扬扬的雪花很快一点点盖到他的身上,逐渐再次将他掩埋。
突然一股大力将他从雪地里拽起来,女孩将他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吃力地拖着人慢慢往回走。
白茫茫雪地里留下一条不甚清晰的痕迹,很快就被大雪掩盖了。
*
终于把男孩连拉带拽带回自己的破屋后,女孩把他丢在地上,拖着被饥寒消耗到乏力的身体躺到屋子角落里一堆干草上。
男孩悠悠转醒后很惊恐。他先是左右环顾,破败的屋子让他恐惧更甚。他看见只有一个瘦削的身影在背对着他躺在干草堆上后,悄悄起身推开屋门。
门外一瞬间涌入的风雪把他逼了回来,他听到清脆而带着怒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把门关上!还嫌不够冷吗!”
男孩匆忙合上屋门,小心翼翼凑到女孩身边,问道:“你是谁?这是哪?”
女孩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耐烦:“不知道,不知道!”
男孩不再说话了,等了很久,女孩有些好奇,翻过身却看到他在无声流眼泪。
女孩:“……你别哭。”
男孩闻言哭得更伤心了。
女孩只得坐起半个身子:“你别哭了,那我来问你,你是谁?从哪里来?”
男孩摇摇头,道:“小五……我是家里第五个孩子,我和爹娘是来京城避难的,我和他们走着走着,走着走着……”
男孩说到这里又开始止不住的抽噎:“走着走着……醒来就在这里了……”
女孩没说话。
因为她在听完这些之后就明白了,她们注定不是一路人,小五只是和家人走散,与她终究是不同。
“先凑合着住,等雪停你就去寻你父母吧。”女孩说完又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紧紧抱着自己睡着了。
女孩这一觉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待到她醒来,破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意料之中。
她坐在干草堆上想。
肚子里咕咕滚动起来,女孩意识到必须要出去找点吃的了。
她一手撑住地面想要起身,却在站起来的瞬间头中闷痛,又重重倒了回去。
女孩摸摸自己额头,烫的吓人。
自己的身体怎么越大反而越不中用了?
她无奈地躺在地上看破洞的屋顶,雪已经停了,但天空还是白茫茫的,盯久了让人眼底发酸。
火热的灼痛感也随之蔓延到眼底,女孩只得闭上双眼,用冰凉的手覆住它们来缓解不适。
要是就这样病死就好了。
她再次昏睡过去前想。
*
女孩感到自己在什么晃晃悠悠的东西上趴着。她用力睁眼,看到的是在眼前晃荡的泥泞地面。
她下意识想要抬手,却将身前人的脖子勒紧了。
“醒了?”
熟悉又没那么熟悉的声音传来,女孩这才意识到她现在正被一个人背着。
“小五?”女孩有些不确定的开口。
被她环着脖子的人点点头:“你烧的很重,得找个医馆治病。”
女孩沉默片刻后问他:“你找到家人了?”
小五摇头:“没有。”
女孩:“你身上有钱吗?”
小五脚步一顿,又摇头。
女孩无奈叹气:“你把我放回去吧。”
小五没再回应她,只一味背着她往前走。
女孩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劝阻他,但她又开始头疼了,索性不再说什么,把头在小五颈侧一歪,合眼养神。
那天小五带着她跑遍了满城所有的医馆,没有任何一家愿意接待他们。
在被最后一家医馆赶出来后,女孩搂紧小五的肩膀,轻声在他耳畔说:“听我的,回去吧。现在是冬天,大家都不好过。”
小五抬头看了那扇关上的大门很久,最终也只能背着女孩踉踉跄跄往她的那个破屋走。
在走出城门后,本就体力不支的小五与对面往城内走的两个路人撞了个满怀,小五连带着女孩一起被撞倒在地。
小五匆匆爬起来去看倒在地上的女孩,甚至都没来得及去向他撞上的两人道歉。
“阿霞,你来看看这孩子。”被撞到的男人对着他身边的女子说道,两人一齐凑到小五和女孩身边。
小五见他们靠近,迅速转身挡在女孩身前,目光警惕。
男人见他这般防备及时止住了步子,摆摆手道:“小孩,你别怕。我叫白浪,这是我妻红霞,我们都是江湖人。”
白浪:“你这个……妹妹吗?看上去情况不太好啊,你们家大人呢?”
小五盯着白浪看了半响,又低头看向紧闭双眼的女孩。
小五:“我是小五,这是我妹妹小六。”
小五:“我们和家里大人走丢了,妹妹染了风寒,但我们没钱看病。”
*
不多时,白浪怀里抱着女孩,脚边跟着小五站在他们方才被赶出去的医馆门前。
白浪付好诊金后,看到两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互相依靠在一起,小五把自己的手搭在女孩额头上,轻声和她说着什么。
两个孩子身上的衣服破旧,脸上头发上全是脏污,不像是刚刚走失。
白浪叹气,拉过红霞指了指两个孩子,红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后点点头。
白浪走到二人面前,单膝跪下与他们目光平齐,说道:“我和红霞打算在城郊开个酒馆,你们可以暂时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也会帮忙打听你们父母的消息。”
小五黑黑的眼睛盯着白浪看了许久。
“好。”
他最终应道。
于是在女孩情况终于稳定下来后,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红霞给白浪撑着伞,白浪怀里一左一右抱着两个熟睡的小孩,走向城郊一家彼时还空荡荡的酒楼。
*
刚到酒楼的那段时间,女孩还在养病,小五就天天帮着白浪夫妻收拾店面准备开业。
在女孩清醒过来后,小五告诉了她自己当时谎称他们是兄妹的事情,他问女孩:“你本来的名字叫什么?我会去和白叔他们说清楚。”
女孩躺在床上看着眼前神色认真的小五,开口道:“不用了。”
“我就叫小六了。”
*
经历近半月的修整,酒馆终于可以开门迎客,挂牌那日白浪抱着一块木板,神秘兮兮的把板子背朝着小五小六,让他们猜酒馆叫什么名字。
小五还勉强说了几个名字出来,小六连字都不认识一个,更是想不出来一点。
白浪把手中木板一翻,有些得意地向他们展示。
看着坐在对面的红霞和小五都吃力地歪着脖子看他,白浪探身一看,原来是板子翻过去把字翻反过来了,他匆匆又把板子拿正,一个一个指着上面的字念道:“伍、陆、酒、馆!”
说完他抬起头对着小五小六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红霞则开心上前从他手里接过木牌立在一旁,在白浪颊侧留下一吻,赞扬道:“真是好名字。”
小五小六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眼神里是掩不住的光彩。
*
白浪红霞经营的酒馆很快就红火起来,红霞酿造的酒“醉红霞”似乎在江湖上非常有名,知道他们开了酒馆,京城的人们都甘愿跑到城郊来,只为喝上伍陆酒馆的一碗酒。
小五和小六两人就这么在酒馆安定下来,平日里帮忙打些下手。
白浪红霞没有忘记对他们的承诺,只要有机会就在京城里四处打听有关他们家人的事,但几年过去都是杳无音讯。
反倒是在打听的过程中他们总是会带些家中遇难、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回酒馆。这些人会在酒馆里打一阵子工,生活逐渐好起来些之后于某一天告别酒馆里的众人离去,最终变成酒馆里的客人。
如此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不会变的只有白浪红霞和小五小六。
也不一直都是这四个人。
在小五小六来到酒馆的第三年,红霞生下一个男孩,并为他取名白安。
白浪则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叫小肆。
小六问他:“白叔,为什么是小肆?”
白浪对此的回应是取下挂在酒馆门前的牌匾,在“伍陆”二字前剩余的那一点空隙中新刻下一个有些扁的“肆”字。
然后他把新刻好的牌子展示给众人,道:“就是如此,因为后面没地方刻字,所以没法叫小柒,只能叫小肆了。”
红霞怀里抱着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小肆,对着小五小六笑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为什么孩子大名还得我来取。”
从此生活中又多了一项事情做,那就是照顾新生的小肆,除此之外一切照旧。
*
直到有一天程驰将军找上门来。
白浪夫妻与老程将军关系匪浅,这是小五小六很早就知道的事。
但那天程驰面色严峻,同白浪交谈许久后,小五小六看见白浪从房间里取出那把他们初见时挂在白浪腰侧的刀,随后就要跟着程驰一起走。
红霞也想要跟去,但是彼时红霞生下小肆也就不到一年光景,白浪死活不肯同意。
临别前,白浪对小五小六说:“等我回来,你们的酒可得酿的和红霞一样好哦。”
说完白浪摸过小五小六的脑袋,又在红霞和孩子脸上都落下一吻,转身随程老将军离去。
小五小六原本以为白浪很快就会回来,红霞也是。那段时间他们卖力向红霞学习酿酒,等着白浪回来给他个惊喜。
但直到三个月过去,白浪还是没有回来。彼时红霞已经教会小五小六如何酿醉红霞,于是在距白浪离开快满四个月的某一天,红霞忽然对小五小六说她得去找白浪,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让他们照顾好酒馆和小肆。
当时的小五小六似懂非懂。
“等我和你们白叔回来。”
红霞留下这样一句话,便拿起剑离开了酒馆。
那之后酒馆只剩下小五小六和小肆。
他们两人很听白浪和红霞的话,真的把酒馆和小肆照顾的很好。
程老将军那个养子程开会偶尔来酒馆赖着,时间久了几个人逐渐熟络,小五小六也会在每次他来的时候询问他是否知道程老将军的动向,程开每次也都是那一套话:“哎呀说了打仗去了打仗去了!打仗这种事谁能预料,有时候几天打完,有时候几年都打不完,你们就安心等着呗。”
*
时间就这样过去近半年,有一天小六发现程开已经很久都没到酒馆来过了。就在她忍不住想让小五进城去看看他的情况时,程开回来了。
但他面色憔悴,胳膊上还扎着一条白布。
他什么都没说,可小五小六什么都懂了。
那天酒馆歇业,三人在大堂里聊了很久很久的天,喝了很多很多醉红霞。
第二日醒来之后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昨天夜里的恸哭没人再提起。程开早早就走了,小五小六则继续经营酒馆。
不过自那之后,程开来酒馆来得越来越勤,几乎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家。
肆伍陆酒馆依旧是江湖上有名的酒馆,那里的老板会酿一种十分醇美的酒,叫醉红霞。京城的人们都甘愿跑到城郊来,只为喝上肆伍陆酒馆的一碗酒。
酒馆常年开门营业,因为酒馆里的人都在守着一个承诺。
等两个人回家。
*
坐在桌边的陆汀听完这个久远的故事,久久没能回神。
六娘则在讲完这段往事后看向不远处那扇紧闭的大门,思绪飘回几个月前,程开刚从北荒回来:
时间弹指一挥间,小肆早就已经能够帮着酒馆做活计了。收拾客人走后的桌面时,开门的动静让他望向门口的方向,随后他手里端着碗筷,一边往后厨走一边喊道:
“六娘——五叔——”
“程将军打仗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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