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惊春

　　重回学府后，似乎也没什么好玩的，相比起来，还不如在桂树下躺着晒晒太阳呢。在学府里孟景春能做的事不多，也就三样——看书、睡觉、装模作样地听课。

　　本来顾不惊摆放在桌上的都是正儿八经修炼用的功法经书，因为孟景春的到来，边上多了一摞垒得老高的闲书。

　　也许是为了方便拿书吧，起初两人之间隔着的空隙，挤一挤还能再坐一个人进来。但坐下的凳子今天被挪动一点，明天被挪动一点，中间的空隙渐渐闭合，肩膀不经意间就会碰撞在一起。

　　孟景春无聊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顾不惊整整齐齐摆放在桌上的书都被孟景春挪过去当枕头，两手环抱着，头一歪就睡着了。

　　抱着书睡肯定是硌人的，可直接趴桌子上，身子太低了也不舒服。孟景春有时喜欢歪着脑袋靠在顾不惊肩头，他肩膀宽厚，常年习武练剑的人，这体格没的说，靠着还挺舒服。

　　垂落的发丝蹭着顾不惊脖颈处，有些痒痒的，顾不惊觉得自己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

　　孟景春主动接触别人是一回事，可他不喜欢别人和他发生肢体上的接触，尤其不喜欢有人碰他的头发。

　　孟府的家仆基本上是不用伺候少爷更衣洗漱的，他们只用将衣物拿出来摆放好，梳洗的东西送进去，剩下的少爷自己能亲自完成。除非衣裳繁复，装饰复杂的时候，少爷会让何生会进去帮忙，但也仅限于帮忙。

　　孟府的家仆们私下里都很羡慕能贴身伺候少爷的那批人，他们通常是最轻松那一批，干着最少的活，领着最高的工钱。

　　可偏偏学堂里有个人手欠，盯着孟景春头上那根玉骨簪好几天了，一次下堂后人踱着步子悄然绕到了孟景春身后，嘴上说着：“你这根簪子好看啊，哪里买的呀。”

　　这人本来就是个比较随和的人，跟谁都能聊上两句，平素爱好就喜欢收集些发饰，一见到钟意的东西手就痒。不过要他跟谢晨比起来，那还是逊色很多，毕竟谢晨是真的能跟一个生人聊得像认识多年的老友一样。

　　这不，嘴上还夸赞着孟景春头上这根玉骨簪，手就开始不老实了，不自主地就朝着簪子伸了过去。

　　孟景春当时背后就像长眼睛了一样，背后一阵毛骨悚然，起身“啪”一下将那人手打开，一脸嫌恶地说：“不要碰我。”

　　孟景春这边挥手打得快，顾不惊那边出手一下就将那人的手腕给钳住了。

　　罗明生冤枉啊，自己就只是想摸摸看这簪子而已，又没有打算做什么，这两人看着自己的眼神凶恶，好像他刚刚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样。一个给他手打红了，一个给他手腕死死钳着，让他动不了一点。

　　这哪里是对待同堂，分明是对待罪犯。

　　罗明生用力地将手往回缩，另一只手竭力去掰开顾不惊钳住自己的手，嘴上求饶道：“饶了我吧，我这不是没碰到吗？”

　　顾不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满是不屑和厌恶，眼神冰冷像刀一样剜着他脸火辣辣地痛，就好像他是多脏一人似的。罗明生受不了顾不惊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身子渐渐佝偻下去，极力去避开。

　　心想，以前怎么没觉得顾不惊那么吓人。

　　说实话，罗明生要是现在死了，他都可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死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得罪了这两位爷。

　　就孟景春那手速，罗明生手离他头上那根玉骨簪还有一小指的距离，他就抬手“啪”一下就给自己的手打飞了，毛都没碰着，不知道这人在恼怒什么。他们还真没说错，这山下来的的少爷脾气当真不好，自己也是疯了才会来招惹。

　　顾不惊看向孟景春，想问他怎么处理，可孟景春根本懒得搭理这人，一脸嫌恶地站远了些，还顺手梳理了一下身后的头发。他想了想，将钳住罗明生的手松开了，冷声喝到：“滚。”

　　罗明生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发誓以后一定离这两人远远的，不过走到院中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石头给他绊了一脚，整个人以脸着地，和大地来了个亲密的接触。

　　孟景春被顾不惊拉到窗边，透过窗棂看到这一幕，没忍住，身子侧向一边，“噗嗤”笑出声来，好像……也没那么生气了。

　　罗明生长了记性，特意找人换了座位，本来他是坐在顾不惊旁边的，这位置一换，直接换到第一排去坐了。人人都争着抢着坐最后一排，现在他感觉第一排带给他极大的安全感。

　　当然，这么羞辱人的事，罗明生就算是把这事烂肚子里，也绝不会到处去说。不过当别人说起少爷脾气不好时，他绝对是里面应和得最大声的那一个。

　　偶尔师长来讲课时，孟景春也会在一旁装模作样地认真去听，歪着头看顾不惊放在中间的天书。虽然顾不惊施了术法，将字体显现转换成山下的字，但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的字体让人没有一点看下去的欲望，文本晦涩难懂。但好在他模样装得倒是很不错，偶尔还迎合着点点头，搞得像认真听课听懂了一样。

　　当然，孟景春虽然表面上装得是很认真，实际上和听天书没什么区别，听不懂一点，师长还没讲到一半，他就不想听了。这些师长讲的东西高深，弯弯绕绕的，总而言之，就是听不懂。

　　孟景春下巴搁在顾不惊肩头，哈着气，小声嘟囔道：“好无聊啊，顾不惊。”

　　也亏顾不惊手上掐诀掐的快，虽然孟景春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已经很小声了，这样的声音应该只有顾不惊能听见。可这里坐着的人仙凡掺半，仙人耳力极佳，是一定会被听到的。

　　他捏着孟景春的手揉了揉，“再过几天就好了。”

　　感觉脸有些闷热，他离自己，好像太近了些。

　　某次课间，顾不惊被师长叫出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回来后神色就变得有些沉重了，坐在一边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向孟景春几番张口欲说，却又总觉得难以开口，怕触及他好不容易淡然一些的念头。

　　他想，只要不提及，孟景春想下山这个念头就会淡然，或许总有一天，他会坦然接受自己只能呆在山上这个事实。他会好好地呆在山上，打消下山这个念头，直到计划顺利完成，直到命理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可就算绝口不提，自己接连两日不在，孟景春怎么都会觉得不对劲，还不如主动告诉他。

　　顾不惊思索了很久这话该怎么开口，最后还是避无可避地提及了那个词，“小春，长老给我派了任务，过两日要下山去捉妖，我不在的时候，谢晨会替我照顾你的。”他也想好了，自己不在山上的时候，就让谢晨过来帮他照顾两天孟景春。

　　如果不是必要的情况下，他并不想瞒着孟景春，他也想将自己整个人坦坦荡荡地交代给他，对他毫无隐瞒，毫无保留。可有些事，却只能藏在心底深处，最好永远封藏，随着身死道消，泯灭于世。

　　孟景春才不管什么谢晨不谢晨的，他一听到下山这两个字，眼睛都亮了，原本懒洋洋地躺在逍遥椅上，却一下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可以带我一起下山吗？”他有些激动，毕竟在他心里，如果有人能带他下山的话，那个人一定会是顾不惊。

　　顾不惊要下山捉妖，这对于孟景春来说可是个好消息。心念一动，一计未成，一计又起，他终于可以不用绞尽脑汁地去想，怎么把别人的龙凤佩搞到手了。那些人的龙凤佩看似随意地放着，触手可及的样子，实际上孟景春连一点下手的机会也没有，几番伸手欲拿都只能悻悻收回。

　　这白玉京之所以能困住他，就是因为山门处布下的守山结界，只要顾不惊能带他一起下山，出了这守山结界后，他有的是法子跑路。

　　可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顾不惊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摇了摇头。

　　“你就带我下山去看看吧，我只是太久没有下山了，想下山看看而已。”

　　“你看这山上多无聊呀，没有凡间那般喧嚣热闹，凡间我可熟了，你带着我绝对不吃亏。”

　　“而且，你捉妖我就在一边自己躲着，绝对不会让你分心的。”

　　孟景春为了把握住这次下山机会，可谓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死死缠着顾不惊，硬是有种他若不同意，自己就不罢休的趋势。

　　顾不惊自然是受不了孟景春对他发起这样猛烈的进攻，他自是很乐意听这些话，即使这些话从孟景春口中说出真假参半，他听着也是很欢喜的，他喜欢听他说话，说什么都好。

　　可原则摆在那里，孟景春就是不能下山，如果破坏了原则，他只怕原定的命理会发生意料之外的偏差，他怕一切都无可挽回。

　　孟景春难得这样求人，跟顾不惊说了那样多的好话，对于他来说，这已经算是低头了。

　　什么“下山后就待在他身边，哪里也不去。”

　　“顾不惊，你最好了，就带我下山吧。”

　　“我真的不会跑的，我就只是想下山看看而已。”

　　孟景春能想到的好话都被他说尽了，顾不惊还是没有答应他的请求，说什么都不肯带他下山。

　　没法子了，孟景春从来没觉得自己能那么拉得下脸来求一个人，这简直就是把脸丢尽了也没有得到任何好处。

　　孟景春真的是不明白了，自己下个山到底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是天会塌地会陷吗？还是会造成什么山洪海啸?难不成自己其实是个洪水猛兽，这也不是被关在这山上，而是为了将他囚禁起来吧。

　　那自己在山下活了十多年，也没见造成什么重大危机啊。自己平时是嚣张跋扈了一些，不过就是上街时需要八抬大轿，出门时通常会派人会清街，买东西也不问价格，挥金如土为所欲为了些。可孟景春扪心自问自己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连国家律法他也不曾去触碰。

　　总不能是自己装得太好，连老天爷都瞒过去了吧，要这样来惩罚他，那这老天爷眼睛可真是瞎......

　　刚刚嘴角边还能勉强挂着一抹笑来讨好顾不惊，转眼间就笑容就收了回去，眸光一冷，脸色沉了下来。

　　既然不会带自己下山，那还跑来说这些干什么。孟景春现在看顾不惊是越看越不顺眼，一气之下，转身直接进屋把门重重的一下关。

　　桂子也被他关在屋外，一时间对这屋子有些避之不及，它能感觉到，整个屋子都在因为某人的怒气而颤抖。

　　顾不惊看着被关紧的大门，抬手敲了敲“小春，你不要生气。”

　　里面的人没有搭理他，屋门依旧紧闭着。

　　“小春?”他试探着再唤一声，还是不应该说的，又惹他生气了。

　　“你还是什么时候想带我一起下山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吧。”孟景春此时正在气头上，毫不留情就给他下了逐客令，声音气鼓鼓的，确实很生气了。

　　他孟景春什么时候这样拉下过脸来求人，对于他来说，已经是求人应该有的态度了，但顾不惊还是一直在拒绝他说不行，听着就让人火大。

　　孟景春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见他，看见他就来气。又不告诉自己为什么不能下山，让他下山的时候顺便把自己带着，他也拒绝。孟景春还特意跟顾不惊保证了，下山后自己一定呆在他身边，哪里都不去。

　　虽然只是口头上说说，至于下山后去哪，那是他自己的事，跟顾不惊没有关系。

　　顾不惊依旧死板地固守着他那套原则——不可以。

　　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生气，晌午的时候连饭都没吃。

　　顾不惊就这样隔着一扇门，一直站在门外没有走。中午的时候，他在外面敲了好几下门，告诉他，生气归生气，还是应该吃饭的，不吃饭会胃痛。

　　好话都说尽了，温言细语的在外面劝他，告诉他捉妖是很危险的事，自己仙力低微，只是一个小小地仙，怕到时候保护不好他，而且仙尊说过，他是不能下山的。

　　但孟景春这次抱着不带他下山就不吃饭的决心，就和顾不惊僵持着，他在赌，赌顾不惊会放下他那一套原则，带自己下山。

　　顾不惊站在门外，看着院中繁盛的桂树，不由得苦笑一声，深深叹了口气。他是真的拿孟景春有些束手无策，而孟景春好像也知道，怎么去拿捏顾不惊这个人。

　　孟景春发现，这还是他上山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发火，对着顾不惊耍他在山下那大少爷脾气。打从自己上山以来，这脾气确实是好了很多，尤其是面对顾不惊的时候，根本发不出一点火来。

　　他总是迁就自己，顺着自己。孟景春在他面前就好像一卷早就被翻阅了不知多少遍的书，看上去崭新如初，从未读过，实际上想看哪页，随手一翻就找到了，他的一言一行对顾不惊来说早已烂熟于心。

　　结果还是很显然易见的，顾不惊隔着这扇门想了很久，久到连桂子都看不下去了，找了扇开着的窗户跳进屋中。

　　他还是同意了，带着孟景春一起下山，不过下山的方式得由他来决定。

　　他想，山上确实没什么好玩的，带他下山看看也好，毕竟他从小在山下长大，他，是属于凡尘的。只要小心一些，应该没什么。

　　而且，照着孟景春的性格来说，如果不带他下山，他是真会闹绝食的。现在还只是一顿午饭没吃，倒是不影响什么，可若接连两三天都不吃饭，那问题可就大了，他赌不起。到时候胃痛了要吃药，他一向是不乐意吃药的。

　　其实他也没花多长时间去琢磨带孟景春下山这件事，他在这里站这么久，一直在想怎么带他下山，可以瞒过他人，可以不改变命理原本的走向，对计划没有任何影响。

　　当他想出法子的那一瞬，侧着身子抬手敲了敲门，孟景春以为他又是来叫自己吃饭的，一点也不想搭理他，在屋子里没应声。

　　他再次敲了门，声音轻轻的，有些犹豫的说道：“小春，后天跟我一起下山好吗？”

　　孟景春还是没有开门，他觉得这肯定是顾不惊为了诱惑他开门使的小伎俩。

　　“真的，我带你下山。”他这次没有犹豫了，很肯定的说道。

　　门唰一下打开了，孟景春脸上得逞的喜悦藏都藏不住，觉得自己这顿饿不算白挨，而且他赌赢了，顾不惊真的要带他下山。

　　他把人袖口拉着进了屋，手撑着脑袋，笑吟吟地看着他说道：“顾不惊，你真好。”

　　这次我要是成功逃走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

　　顾不惊看着他这样开心，并不想马上浇他凉水，他喜欢看孟景春笑，这样春风和煦的笑容让他心里暖暖的。可沉思良久后还是决定把话说明白：“但是，怎么下山得由我来决定。”他说这话时其实还没什么底气，怕孟景春一听又炸了，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到门外去。

　　孟暑春哪管那么多啊，他现在脑子里就两字——下山，听了顾不惊的话也不恼，笑眯眯的点头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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