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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
卫仁穿着寿衣,躺在木棺材里,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不明所以地打量着周围。
白衣邪修微微侧头,瞥了他一眼,视线很快远远地投出去,落在一片灌木里,寻找似的游移了两圈。
“执一师。”
后方一邪修轻唤一声,白衣邪修收回目光,却见卫仁坐起身。他胳膊撑在棺材边上,屈起一条腿,正端详着自己身上的衣饰,用手扒拉了一下金刺绣。
“你们是怎么做到让一件衣服,又难看,又难穿的?”
他抬起眼睛,慢悠悠地观察起来,语调散漫而嚣张:“你叫执一?我以前没见过你,没杀你全家吧?”
执一没回答,深深看他一眼,又转头远眺一眼后方,慢慢道:“施主,请躺好。”
卫仁几乎要笑出声,他这会儿好奇得紧,兴致很高,一口应下:“好啊。但你们这破棺材太难受了,不给我改改么?”
说着,他轻巧一翻,从里面出来,抚着左手上的数枚储物戒指,笑意很深,唇边浮出一个浅凹。
执一平静地应了声好,示意身后的邪修听从他的安排。
一邪修有些踌躇,欲言又止,他便淡淡说了句:
“莫要误了时辰。”
“衣服可以换吗?”卫仁站在旁边,语气像在拉家常,“实在难看。”
“最好不要。时间来不及。”
“那好吧。”他颇为惋惜地摇摇头,随即一歪头,长发随之一晃,很随意地问道,“你们是想要杀了我吗?”
执一回答道:“不是。”
卫仁抬起头,试图看清佛像的面容,但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红痣印在唇角,闪耀如星。
他很快就不喜欢这个抬头看人的动作,转而细细看了一圈周围,尤其是其余八口棺材,啧了一声。在指手画脚的同时,顺手替自己编了个发式。
他的动作不见一点局促,像回到了家,自然地躺回棺材里,问道:“还要做什么吗?”
执一稍稍俯身,给他递了一根红烛,眼神古井无波:“拿好。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行啊。”
卫仁从善如流接过来,下意识摩挲了一下,红烛表面很是滑腻,像是某种动物精油做成的,上过一层漆似的,薄膜下隐约有黏糊的血肉。
棺椁缓缓在眼前合上,密不透光。
模糊听见古板低沉的诵经声后,咚咚磕过九次头,整齐划一,震得平台颤栗。
似乎有人往前走了几步,唱歌般念了些什么。
卫仁手中红烛突然一亮,没有火,燃出了星儿般的光,恍若佛像上的红痣。
他还没来得及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棺椁吱呀动了起来,像是被人抛进了高铁上的滚动洗衣机,带着他咕噜噜高速旋转起来。
卫仁低声骂了一句,下意识想抚住头,双手却牢牢地握住红烛,像磁铁般牢牢吸住。
一缕熏香溜进他的鼻子里,又淡又浓,淡得像雪地里的一线香火,又浓得像香火缭绕的高高庙堂,或者只是他转得脑子发了昏,神智不清。
他感到先前把玩佛珠时留下的潜伏印记,像被引蛇出洞般,探出了脑袋,便当机立断地封锁了嗅觉,脑子顿时清明了许多。
棺材内壁也雕刻着壁画,画着众人跪在大佛下,神龛前摆放着九口棺材。
正是刚才的情景。
卫仁一怔,想起洞穴里一溜的壁画,艰难地动了动脑袋。
他头上那地方也有一幅画像,是刚才没有的,画的是他站在棺材旁边,指挥着邪修铺毯子,手上无聊地编着发。
香气似乎还能透过其他地方渗透,待得久了,卫仁慢慢觉得头晕起来。但他对这种感觉经验十足,还算游刃有余。
不知过了多久,棺材似乎平稳地落到了地上,自动打开。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了,坐起来,只见一片浓浓大雾,白茫茫的,望不出几米。
唯有手上的红烛驱走了一小片阴霾,像萤火点了一小处夜色。
只是,附近模模糊糊还有几处烛光。
他没急着出去,下意识想拿出留影石,刻录一下棺材内的壁画,手指刚摸上储物戒指,脸色蓦地一沉。
……这里的灵气浓度无限趋近于零,远低于狗不理和鬼都。
后者最稀薄的地方,浓度也不会低于五。
整个世界,灵气浓度低于五的地方,只有一个——九重狱。
而这里显然不是九重狱,那破地方远在万里之外,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去的,还得经过层层审批。要真进去了,他肯定早就扬名于三界了。
人体内的灵气会持之以恒地逸散,而在灵气浓度这么低的地方,他得不到及时的补充。
就好比一条丰裕的地下河,经过雨林地区,无需主动修行,时时刻刻都有流水渗透进地内,补充自身。其流量多少取决于修为高低和自身天赋。
对他来说,像取用空间物品这种小事,他从来都是随手用外界的灵气“付费”的,毕竟体内的灵气,还得经过灵根转化才能为己所用,不值得用于这种事。
现在,体内灵气就像不停漏水的水壶,用一分少一分。
谨慎起见,他没取出留影石,凭自身记忆记了一下,余光中瞄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他微微抬眼,见到三具行尸走肉,两男一女,穿着同款寿衣。
他们双手捧着烛火,脸上挂着僵硬而得体的笑容,像是人为拉开的弧度,拖着步子,一步一顿走过来。
他们青白的脸上,化着浓妆,眉心点了一颗红痣,却罕见地没有尸斑尸臭,也没有巨人观。
卫仁不紧不慢往右闪了一步,越看越觉得熟悉,伸出一只手,手心探出一根丝线,钻进他们皮肤里。
——尸体保鲜剂的药效。
他起了个花名,叫做永驻仙丹,由见花楼私下兜售,每年给他带来巨额利润。
卫仁险些笑出声来。
敢情这群邪修还是他大客户呢,难怪对他恶意这么大。
他三下五除二地把尸体撂倒,职业病犯了似的,顺手查了下魂魄。
但魂魄不在这里,这只是三具行尸,驱动源应该是那股香火。
卫仁简单设置对比实验,很快验证了这个猜测。
这三位尸体正好还都是木灵根,灵气尚未完全逸散。
他毫无心理负担地取走尸体的灵力,留作备用,纯度有些拉垮,大概是金丹修为,勉强能用。
但这副身体灵气充裕得很,他不算特别担心。
正在他检查尸体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领头三具行尸脚步虚浮,身后蠕动着一大摊青白死婴,中央拱动着两支烛火,背着浓雾,蚁潮般涌动过来。
不过一群没有灵力的凡人尸体。
卫仁扫了一眼,收回目光,任由行尸带着婴潮,走到他面前。他们却好像没有攻击意图,倾向在他拿着红烛的左手边,汇成潮水。
他发现自己手上的红烛似乎比他们的大了两圈,右手一张,放开对前三具尸体的束缚。
他们同样没有攻击他,汇入左手边的尸堆里。
懂了,活人做引,他是导游。
卫仁寻着他们来的方向,依次看过八口棺材。尸体们亦步亦趋跟着他,死婴爬动着,窸窸窣窣响个不停。
棺材里没有什么异象,只有装死婴那两口棺材,里面雕了些波浪般的血纹。
“当——当——当——”
打钟声遥遥传来,荡出悠长的回音。
凌晨时刻,卫仁摸黑走进浓雾里,跟随钟声的方向,踩过一条弯曲狭窄的小路。
路边野草横生,眼前突现了一间寺庙。
寺庙的红飞檐隐没在雾里,墙色淡黄。院中央一棵青翠的菩提树,透过大敞的木门,望向他。
树下一位僧人正在扫地,慈眉善目,待卫仁径直跨过门槛,带着尸体涌进院内,他才不慌不忙地抬头,微笑道:
“施主,您来迟了。”
见卫仁不回答,僧人轻挥扫帚,语气温和平缓:“路上劳顿,贫僧带您去休息吧。”
话音刚落,卫仁身上的金丝线,蓦然刺破他的皮肤,扎进他的血肉里。
他体内充裕的灵气,像气球被扎破一般,倾泄而出,尽数喂养给院内轻微摇晃的菩提树。
魂魄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顺着金丝,毛茸茸地长满全身。
他忽然听见一声惊异的呼唤,摸着剧痛的头部,转头看了看身后。
最先那三具尸体里的神魂被拉出来,像刚拔了一半却被根系牵扯着的萝卜。他们回光返照般,瞪大眼睛,认出了他。
“——卫仁?!”
他事先检查过,里面没有魂魄啊……
魂魄彻底被扯出来,他看到那三只魂魄,由于死前的身份认同,穿的是药王谷弟子服。
他仿佛脚下生根,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三只魂魄甫一出窍,像陷入巨大漩涡般,飞速卷入菩提树里。
叶间无风自动,沙沙地响,似乎只一秒钟,便吞噬干净了。
……弟子失踪,药王谷怎么不彻查?
另三只魂魄是凡人,如法炮制,甚至没怎么挣扎,极其顺当地啵一声拔出来,飞进去了。
死婴从他脚边爬过,蚁群般密麻,青白柔软的腹部剐蹭门槛、石子、土地,留下深浅不一的血痕。
它们囫囵着整个撞进树干里,转瞬不见,连一点血迹也没留下。
短短半分钟后,天地蓦地安静下来,僧人轻轻扫着地,落叶乖巧地呆在簸箕里。
浓雾散去,太阳初升,阳光暖洋洋地落在树冠上,青翠欲滴。
卫仁感觉四肢百骸以及灵魂里,事先沾染过的深灰色存在,春草般长满内里,鼓鼓囊囊,芽尖还在期待着新的生长。
熏香一燃,它们便得了养料,雀跃不已,欣欣向荣。
“……你要敢把我灵魂拽出来喂狗,我就杀了你。”
他捂着剧痛不已的脑袋,咬牙切齿。
僧人并不在乎他的冒犯之语,和蔼可亲道:“您累了,去休息吧。”
身上的金寿衣柔顺地爬上来,绕紧他,捂住他的口鼻。
在昏迷前最后一秒,卫仁终于知道这里是哪里了。一种濒死时产生的强烈直觉,紧紧攥住他。
这里是“外面”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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