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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1
温珩礼前世的记忆是真的很差。
不过他清晰地记得与顾维桢初见那一天。
那是景曜六年。
京城笼罩在一片大雪里。
温珩礼从无数鲜血和尸体里挣脱出来,守护他的将士软绵绵地倒在他脚边,鹅毛般的雪片呼啦啦将新鲜的尸体掩埋,也掩埋了温珩礼弱小又温热的生命。
他倒在渐冷的血泊里,视野开始模糊。
漫天大雪无声落下,像一场盛大的祭奠。
就在意识即将消散的刹那,他的身体被触碰,他似乎听到一道微弱的叹息。
一个好听的声音虚弱道:“带回去吧。”
于是,他就被带进了顾府。
因为主人家一句话进府,可后来没人再提起他,所以也就没人管他,也没人请大夫,头晕脑胀时温珩礼只记得有个嬷嬷每日给他熬药。
就这么狠狠地生了一场大病,温珩礼奇迹般活过来了。
活过来的温珩礼也不太好,身体不好,脑子更差。
他整日跟在丫鬟小姐姐后面做着洒扫的活计,整体里头重脚轻,嗓子还疼的要命。
温珩礼用他有限的脑容思考,他大概是发不出声音了。
温珩礼当时太笨了,不过笨也有笨的好处。
就是他没功夫去哀伤自己变成哑巴这一事实。
毕竟在他前几年能说话的时候,也是个很沉默的。
所以脱离了好多双眼睛的监视,温珩礼第一次享受到自由的芬芳,哪怕每天都在做粗活,也觉得自在极了。
不需要绞尽脑汁怎么脱离他人,不需要在乎那些可怕的注视,不需要担心自己有一天失去意识。
真好啊。
温珩礼每一天都举着比自己高许多的扫帚,清扫后院怎么都扫不完的落叶。
大抵是占了面貌的便宜,那些丫鬟小姐姐都很喜欢他,时而捏脸梳头还拿小玩意儿逗趣他,又因怜悯他舌不能言,蠢笨难活,常常给他塞些吃的,生活琐事上也帮他许多。
温珩礼几乎来者不拒。
唯有一件事,他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那就是她们想给他洗澡。
在温珩礼稀薄的记忆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千万不能让人发现他是个男孩。
他记忆被毁,今日事了明日忘,只有那道声音字字泣血,历久弥新。
温珩礼那时候真笨的要命。
现在他想来,既脱离了掌控,何必在意身份暴露。
可那时候他真是蠢极了,就连昨日扫了哪块地都不记得的温珩礼,怎么会想到这些。
于是接下来三年里,他日复一日扫着院子里的落叶,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的身份,每日除了操心身份就是躺着晒太阳。
晒着晒着,他发现院子里那些数丈高的树绿了黄,黄了掉,掉了又长出来,青翠青翠的,然后再变黄,就这般周而复始了几个轮回,院子里来了一个特别的人。
那天,他蹲坐在台阶上,托着脑袋盯着满院子最高的那颗树的最高处,等那翠绿的叶片变黄,暖洋洋的阳光洒在他身上。
他舒服得眯起眼。
然后,一个略耳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在这里做什么?”
温凉,清澈,还带着几分笑意。
温珩礼吓了一跳,他慌忙起身,脚边的扫帚被他的动作跌落台阶。
他转身看去,是一个公子。
那是位长得极好看的小公子,大约比他大几岁,面带笑意,气质温和,阳光洒在他身上,可谓玉映清辉,温然如玉。
只是,温珩礼眼珠动了动,他坐着轮椅。
大约是看他许久不言语,小公子边上一个侍从声音拔高:“三公子问话,你为什么不答?”
原来是三公子,温珩礼记起来了,有几个小姐姐说起过,东府的三公子,貌若玉琢早慧过人,更难得的是品性良善,对待下人也宽厚至极,只可惜天妒英才,未及总角便断了双腿,谁人见了不叹一句可惜。
除了温珩礼。
世人很怪,他们不会认为多智者为恶,可蠢笨一词却往往与憨厚、实诚、忠诚等词相关。
大约,世人也默认,蠢人才做好事。
温珩礼那时是个傻子,却也是个很刻薄的傻子。
他看这位三公子被养的这般好,除了不良于行其他的老天也未曾缺待于他,想起小姐姐们说的那些话,心中不以为然。
虽然心里不觉得可惜,可嘴上话还是要说。
温珩礼说不出话来,只好张着嘴,喊着“公子”的嘴型。
他看见刚刚斥问的侍卫瞪圆了眼,玉人般的三公子也皱起眉。
那侍卫忍不住道:“你是傻子吗?”
咦,居然不是问他是不是哑巴,温珩礼很惊讶,点了点头。
他确实是个傻子。
那人不说话了。
三公子眉皱得更深了。
三公子好生打量了他一番。
温珩礼很烦,他很想骂人——看什么看,没见过傻子吗?
可是他不敢,他担心是不是这完美的三公子见不得府里有他这样糟糕的人,要把他赶出府,或者,更糟糕的,直接打杀了算了。
不怪温珩礼有此担忧,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下人。
下人嘛,猪狗不如的。
可是三公子到底不像他想的那么凶残。
“还那么小一孩子,都没这扫帚高,”三公子轻轻叹息,然后看向他,温柔笑道,“你愿意来我院里吗,我教你读书习字可好?”
三公子身边的侍卫惊讶地张大嘴。
温珩礼也很惊讶,他想到,这三公子是顾蔺之子,在他身边更为安全,于是他同意了。
他在小姐姐们羡慕的目光下,搬进了东府顾三公子的院子。
起先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羡慕的,进了其他处不也是要干活,后来他才清楚,原来他那时候是个小丫鬟的打扮。
这可真是糟糕。
温珩礼想到这里,担心三公子是不是看上自己了。
听说有些个变态就喜欢折磨娈童,尤其是像三公子这种身体有疾的人,更常催生畸行之辈。
温珩礼开始夙夜难寐,尽管他原先就因着头疾难眠。
他进了云栖小院,一连半个月都未曾见三公子面,他心更不安起来,一来每日里来无事可做他容易多想,二来这院里吃住未免太好,他虽是个傻子,也知道受之有愧。
就这般胡思乱想了半个月,他终于见到了三公子。
三公子神情平和,将一青年男子指与他,说这是教他手语的师傅。
温珩礼恍然大悟,他现下是个哑巴了,是得要学学手语的。
可是等师傅开课后,温珩礼还是盯着三公子。
三公子似看懂了他的想法,柔和笑道:“我与你一道学。”
温珩礼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那时并未想到,为何高高在上的公子哥要专门陪他一个下人学手语,他那时只当是三公子心善,还为前几天的想法暗生惭愧。
手语很难学,温珩礼不是个表里不一的傻子,那手语师傅教了半月,他也就记得少数几个手势。
三公子不一样,他是个货真价值的神童,只是旁听就将手语都学全了,半月后送走手语师傅后自己开始教温珩礼。
三公子真是个好人啊。
他这时记起,当初捡他进府的就是这位顾三公子。
他开始感到有些愧疚,因为三公子对他这般好,可他却是另有心思。
他的身份永远难见天日,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三公子必首当其冲。
可是他不敢走,脱离了顾府的庇护,他怕是要难过了。
就算是真牵连,那就当三公子活该吧。
有时候,一个人倒霉喝口水都能呛死。
谁让三公子姓顾呢,这个姓,也是倒霉。
温珩礼偶尔会想,从没有一个人对他这么好,这么无微不至又温柔无比。
他祝三公子下辈子一世无忧。
温珩礼似乎忘了什么。
他有限的记忆里只装得下眼下。
三公子不仅聪明,还很有耐心,哪怕温珩礼今日学的明日忘了,他也极有耐心地教他把每一个动作记得清楚。
可是他还是会忘。
那时候已经距初见过去了两年。
他学手语也学了两年,大体记了个清楚。
有一段时间三公子离家三个月,等回来后依然是笑眼温和的模样,他对着温珩礼问:“近日可好?”
温珩礼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打一个“好”的手势,可是他忘了。
这真的极基础的词了,按理说他不该忘。可自三公子离府后,这府里也没人同他说话,他自然也无处去练。
他呆愣得有点久。
三公子望向他的目光有些无奈。
大约他自己是个过目不忘之人,怎么也没想到,这世上还能有如此愚笨之人吧。
温珩礼有些委屈,他默默低头。
他也不想这么笨的。
他想,这也许是他还小的缘故,也许长大了就会好一点。
三公子没再教他手语了,他大约是放弃了。
他转而教温珩礼习字。
对于习字温珩礼倒不陌生,因为从小有人教。
至于是谁教的,温珩礼也忘了——他那时真的太小了。
不过还好他记得笔画。
所以他有些得意地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可是三公子扫过纸上的字,只是疑惑道:“这是画的什么?”
温珩礼再也不写了。
三公子开始手把手教他习字,从他的名字开始。
三公子给温珩礼取了个名字,他唤他:
“阿礼。”
温珩礼不知为何有几分高兴,明明他从未告诉过三公子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这种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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