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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约
庭院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刚刚还在呼救的小徒弟隐藏在一片黑雾之中,炮仗一样在院子中上蹿下跳。
“师傅!!”
随着她的这一句尖叫,流动的黑雾干脆利落地放弃了到嘴边的食物,潮水般褪去了。
云桃三两下蹦到素长天眼前。
她发丝散乱,眼角肿了一片,身上的布料也残留着缠斗的痕迹,可怜巴巴抬起头:“师傅,我刚刚看见钱老爷了。但钱老爷不是被周兄拍死了吗……嗯,周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素长天没回头——她不回头也多少能猜出周诀的神情:“他没事。你从藏书阁借的《阵法大全》还没看完?”
云桃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没,没来得及。我看书比较慢。”
刚和周诀发生过冲突,素长天看谁都觉得十分有耐心,遂缓声道:“幻境中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只能算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象,钱老爷也是如此,就算消失也可以被幻境的操控者重新捏造。”
云桃恍然大悟:“我说他怎么长得那副鬼样子呢。”
素长天点点头正要细问,身后突然伴着脚步声起了一道凉风。
护心叶轻飘飘啪在了腕骨处的皮肤,像是有人在借机发泄着不满。
“诶诶,周兄你去哪啊?师傅,周兄往后院的方向去了。”
云桃的追问没能拦住周诀的离开,素长天轻轻拂过空心镯,里面的神魂像刚淋了一场大雨,蔫儿哒哒缩在角落里不动了。
剑修难得有些惆怅:“我知道,让他先自己待一会吧。”
云桃紧张地几乎蹦起来:“那周兄还会回来吗?”
——该不会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周兄的暗恋已经被师傅察觉了?那师傅要是和周兄闹掰了的话,她要跟谁比较好呢?上半旬在云山和师傅学剑,下半旬和周兄游历天下?好像也不错……
素长天不知道云桃的脑子里已经飘过了很多奇怪的思绪,闻言道:“会。”
见云桃还要再问,素长天轻巧揭过话头:“刚刚发生什么了?”
云桃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她垮着脸把遇到的事情如数讲了出来:“师傅,我刚出门就看见有个黑影朝后院过去了。我想去找秦卿,结果就被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钱老爷给缠住了。”
换了身新皮的钱老爷一改平常肥头大耳的形象——它根本就没有脸,一个浑圆的黑色肉球带着煤灰追着她疯狗一样地撕咬,它身上的阴影就像是金水,粘上一点就肌肤就被腐蚀殆尽了。
云桃扯了扯自己仿佛被狗啃了一样的头发,可怜巴巴地仰头和自家师傅对视。
素长天本想摸摸她的头顶,眼睛却先一步瞥见那一头的灰,于是不着痕迹拐了个弯,落在了云桃的肩膀上,下颌微收:“它在拖延你,后院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和阵眼有关的。”
“可是……可是后院里什么都没有?昨天早上我和周兄过去的时候,只有师傅你和秦卿在那里,连周围的陈设都是虚的,还没有柴房清晰。”
小徒弟期期艾艾地发出疑问,眼神像一汪清澈的池水,让素长天打算说的话藏在了一道长长的叹息声中,顺着风声吹进了云桃的心底。
“阵眼不一定要是个物品,它可以是任何东西。”
“你再想想,从前你在后院中的时候,有什么是你每次去,都在的吗?”
——
后院。
素长天和云桃交谈的声音逐渐在身后淡去,这条月季小径的花香从脚底摇晃着卷入了鼻腔,带出令人眩晕的反胃感。
周诀掐着指腹慢下脚步,疼痛让他的精神稍微好了一点,能够应付不期而至的“客人”:“你又跑出来干什么。”
刚刚还隐匿在识海之内的魔头没事人一样飘了出来,双手枕在后脑勺,顶着一张令人心烦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让周诀的心情又蒙上一层阴翳,他磨了磨后槽牙,双目阴沉沉停住了脚步。
魔头仿佛浑然不知他的想法,咯咯笑道:“我说周诀,我刚刚可是又救了你一命,你就这么报答我。”
又?
周诀的眉头紧皱,想明白了:“云桃见到的那个钱老爷,原来是你搞得鬼。”
这魔头的手愈发长了,哪怕被禁锢在自己的识海中也活跃异常。
搞不好连这个幻境背后也有它的手笔。
魔头飘在空中,心情不错地伸了个懒腰,大大方方承认了。
周诀冷眼看着这个虚幻的“自己”得意洋洋的嘴脸,血液汩汩涌动,带着肆虐的妖力冲刷过灵脉,恨不得拿把刷子把自己的每一寸血肉都翻过来和这魔物断的干干净净,又被残存的理智压了下去。
他的神魂还被扣在素长天手里,现在动手一定会引来注意。
魔头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刚刚被搜查识海的影响,甚至光明正大点评了一下钱家的院子:“这院子比你被赶下云山之后寄居的破庙还小,你竟然肯待得下去?”
“瞧瞧,这地面上的灰都能叠出三个我了,多久没扫了这是。”
周诀嘴皮上下碰了碰:“地上灰再多也没你脸皮厚,谁能跟你这老不死相比。”
魔头满不在乎在院中飘了一圈,全当没听见周诀的嘲讽。深灰色的烟雾笼罩了它的身体,只依稀看得出来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模样,一双黑色眼眸却极为明亮,锐利程度堪比腰间那把陨铁软剑,望过来的时候逼得周诀几度想要转眼。
分明这张脸他最是相熟,日日都见。可日日相见,就愈发想把这张脸划花。
周诀冷眼瞧着魔头顶着自己的脸在月季花丛中穿来穿去,站在原地等了几息,等对方说出今日的来意。
那魔头将脚边的月季嚯嚯了大半,两人的拉锯战也终于被远处的两道断断续续的气息所打断,魔头从花丛中爬起来,伸手把肩膀上的花瓣拍下去,举手作投降状:“好吧好吧,我说就是了。”
它眨眼间又从三尺远的地方飘到了周诀眼前,露出阴森森两排牙齿,学着之前婆子们贺喜的调子拉长尾音,“小郎君,奴家瞧你近日恐有血光之灾呐——要不要和奴家小赌一局?”
一股寒气似乎顺着这个声音侵染到了脊背,周诀眯了眯眼睛,站在原地没动。
他侧了侧头看向远方,后院已经被浓雾所笼罩,破碎的月季花散落在地上,像几滴血滴子昭示着大凶的卦象。
剑修离后院还有段距离,这短短的月季小径竟像是将两人相隔千里,连剩下半个神魂都毫无反应。
魔头的身影又变了,已经是一个女人的幻影,她转到了周诀身后,月影白的袖子搭在了他的肩头,寒气四散,像有一块冰锥压在血管上,逼迫血液停止流动。
女鬼的声线带着幽怨,唱戏一样咿咿呀呀叫起来:“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有几丝血线顺着她的袖子留到了周诀身上,他挥退魔物,顺势往前了两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周诀从自己肩膀上抹了一把,触目鲜红一片。再一眨眼,掌心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条掌纹横亘其上,浅薄得像是他的命运。
他闭了闭眼,心知自己的灵力并未有什么大的变化,不过是此消彼长,或许哪一日,自己的理智就会完全被魔头所吞噬。
再睁眼时,他脸色一分未改,淡淡问道:“可以,赌注是什么?”
有一个尖锐的长指甲在他的后心点了点,残枝上的月季充斥了他的视野,再往前,是仿若百鬼夜行时分的街巷,小径上的石子路散发着微弱的萤光,是阴魂留在人间的鬼眼。
女音重重叠叠地嬉笑着:“你这人真有趣,竟然不问赌什么?”
这条小路太长,长到让人看不清尽头。但再往前,能听见素长天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像黑暗里的一盏提灯慢悠悠靠近。
“不重要,”周诀又往前走了两步,抖了抖肩膀:“我总会赢得。”
他扭头看着熟悉的脸冷言道:“管好你的手脚,我不在乎自断一臂。”
女人——或者说“秦卿”——温婉一笑,理了理自己的鬓边发,柔声道:“你对这幅皮囊也凶巴巴的,我就不明白了。”
“你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你喜欢那个剑修,但好像她死了你也会拍手称快。周诀,我真不明白你。”
要一个连心都没有的魔头理解干什么?
周诀瞥了她一眼,又转过身继续盯着素长天要来的方向发呆。
——何况他自己都不十分明白。
“秦卿”又开始文绉绉拽一些古文:“我看话本子上说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想来大概就是你这个样子吧。不过我原先就不十分明白,看了你之后就更糊涂了,哎,周诀,你到底说是更希望素长天活着还是死了呀?和我说说呗。”
“你我相识一场,不管你是喜欢活的还是死的,我都会帮你的。”
几十年间这种话术他说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周诀不耐烦跳过这个话题:“素长天要来了,你到底想赌什么,快点说。”
浓雾渐散,阴气渐散,人间阳气随着剑道第一人的靠近而缓慢攀升。
魔头的声音也飘渺散去,祂的力量还不足以和枯荣剑主相抗衡,带着不甘心的怨气消失了:“说了呀。我赌你这次没那么好命,会命丧于枯荣剑主手上。赌你百日之内,先赴黄泉——”
“我已经有了你的眼睛,你的记忆,这次不妨赌个大的,生辰八字,你敢不敢?”
周诀的眼珠终于从来时的小路转到了“秦卿”身上。
对妖族来说,拿到了一个妖的生辰八字,也就相当于拿到了妖修的半条命。
这种秘法周诀知道,读取了周诀记忆的魔修也知道。
“……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祂没再给周诀反应的时间,咿咿呀呀的声音顺着最后一点雾气消失在眼前,下一刻,周诀看见远处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正在向后院走来。
周诀笑了一下,俯身摸了摸枝头上唯一瑟缩着的完好月季,阴沉沉地将手掌落了上去。
那一半的神魂已经重新苏醒过来,带着喜悦和恐惧逼近了自己。周诀眯着眼睛看着素长天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低低笑出声来:“生辰八字……可以啊,就赌这个。”
他弯着腰,下半张脸隐于阴影处,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幽绿的蛇瞳在月季后一闪而逝。
本心为证,天地立誓。
赌约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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