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平乐

作者:再迟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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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殊渥


      裴阆高热渐退,睁眼时,昏沉视野里,只见李嬅容就坐在自己榻边。她鬓发微松,眼下凝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衣不解带守了彻夜,连片刻安歇都未曾有过。
      他喉咙干涩欲裂,沙哑着嗓子唤了声“容娘娘”,便被李嬅容轻声打断。
      她声音带着难掩的疲惫,还有一丝莫名的滞涩:“阆儿,你父亲来看你了。”
      “嗯……”听到父亲要来看望自己,裴阆睫毛猛地一颤,随即强撑着牵了牵唇角,又开口续上自己方才的话,“我身子已无碍,容娘娘连日操劳,快些去歇息吧,不然二表哥回来,见你这般憔悴,又要心疼了。”
      李嬅容抬手,指尖带着微凉的暖意探上他额头,确认那滚烫的热度已然褪去,紧绷的眉梢才松了些,轻轻叹了口气:“唉,若祐儿能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少操些心。”
      她直起身理了理衣襟,声音放得柔缓:“你与你父亲久未相见,好生叙叙,我便不在这里扰了你们。若是哪里不适,即刻叫侍仆来寻我。”说罢,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殿门合上时,带起一缕极轻的风。
      未几,沉稳的脚步声自外传来,裹挟着秋末的清寒,穿透了殿内的暖意。裴行远推门而入,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冷硬挺拔的身形,衣料上还凝着未散的霜气,显然是刚从密勿署的差事上抽身,连换衣的功夫都未曾耽搁。
      他就那样立在榻前,目光落在裴阆脸上,无半分久别重逢的温情,甚至无一丝关切,只淡淡吐出三字:“好些了?”
      裴阆望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鼻尖猛地一酸,攥着被褥的手不自觉收紧,喉间像堵了团被水浸湿的棉絮,半晌才挤出细弱的一个“嗯”字。
      他有太多话想问。
      母亲下葬那日,为何遍寻不见他的身影?这些年明明他也在会都,为何没有来看过自己一次?为何永远对自己这般疏离,不闻不问?可那些话涌到嘴边,对上父亲那双静若寒潭的眼,竟瞬间冻结,终究咽了回去,只剩一室死寂。
      裴行远似乎毫不在意这沉默,又淡淡瞥了他一眼,转身对门外宫人吩咐道:“好生照料世子,不可有半分疏忽。”语气公事公办,刻板得像是交代朝堂差事,眼前人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反倒像是朝堂上某个需敷衍的同僚。
      脚步声渐远,殿门轻合,裴阆望着空荡荡的门口,父亲那句“世子”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心底。他愣了许久,眼底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茫然。
      “世子……什么世子?”他猛地转头,看向一旁低眉顺眼的侍仆,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迫切要个答案。他高热昏睡的这几日,竟发生了什么?让父亲连他的名字都不屑再唤,只以一句冰冷的“世子”相称?
      侍仆被他陡然的追问惊了一下,慌忙躬身回话,声音低得几乎细不可闻:“小殿下有所不知,陛下怜悯您母亲早逝,为给您正名,已破例封您为靖远世子,旨意昨日便颁下了。”
      靖远。
      裴阆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
      这二字,到底是荣宠还是讽刺。
      靖和公主的遗子与其生父之间,难道仅靠出生所赋之姓,及这封号中“远”字二字,便算维系住了那点稀薄牵绊?
      心口那处空落落的地方,像是被他的想法填满,却又更添了几分寒凉,丝丝缕缕蔓延开来,冻得他指尖发颤。

      转瞬三载,裴阆服孝期已满,施翾飞为他置办了一场盛大的宫宴。
      瑶华殿张灯结彩,却偏生透着几分微妙的冷清。裴阆身着世子朝服,玄色锦袍绣着蟒纹,腰间系着玉带。
      裴阆从柏州回来已过五载,长高不少,眉眼间褪去了往日的懵懂,多了几分锋芒毕露的张扬与桀骜。
      施翾飞亲手为他系上象征世子身份的令牌,沉声道:“阆儿,从今往后,你便是靖远世子,更是孤最疼爱的外甥,身份尊贵,无人能及。”
      冰凉的帝王指尖轻触他肩头,沉声道:“阆儿,从今往后,你是靖远世子,更是孤最疼爱的外甥,身份尊贵,无人能及。”
      裴阆低头凝视令牌,玉质贴着掌心,似在熨帖心底过往的寒凉。
      令牌用上好的羊脂玉打的,通体莹润无瑕,宛若凝脂,“靖远”二字刻工遒劲,鎏金错彩,沉沉坠在腰间,每一寸都透着不容轻慢的尊贵。
      他抬眼望向施翾飞,目光坚定,郑重点头,“舅舅,我记住了。”
      宫宴之上,宗亲勋贵纷纷道贺,目光落在裴阆身上,有艳羡,有探究,也有藏在眼底的忌惮。
      华灯璀璨,觥筹交错,丝竹声与笑语声缠作一团,裴阆却只觉胸口发闷,喘不过气。趁施翾飞与权贵交谈的间隙,他悄然起身,溜出了殿门。
      只见廊下暗影里,一道瘦削的身影被两个锦衣华服的高大身形笼住,进退两难。
      裴阆走近,才听清争执声。
      “滚远点!我母亲就是被你克死的,你这灾星,多看一眼都嫌晦气!” 身形最高的少年身着赤色锦袍,绣金四团龙纹熠熠生辉,正是大皇子施恩颂,长裴阆五岁,素来与胞弟施恩齐不和,语气里的嫌恶几乎要溢出来。
      “三殿下倒是会挑时候,今儿个大喜的日子,偏来这儿煞风景,存心的吧?”略矮些的是镇安侯世子朱瑾骁,与裴阆同岁,其父镇安侯朱崇焕常年领兵在外,便将他留于宫中,与施恩颂一同长大,言语间满是刻薄。
      “两位兄长,我……”最矮小的身影正是三皇子施恩齐,他声音细弱,话未说完,便被朱瑾骁猛地一推,踉跄着跌倒在地,身体本能地蜷缩起来,脊背微微弓起,浑身颤抖不止,像条被人捏住七寸的幼蛇,怯懦又绝望。
      裴阆蹙眉,这位三皇子先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思贤皇后诞下他因难产而死,被抚养在西梁来和亲的公主万俟聿膝下,当年母亲见他孤苦无依,还特意叮嘱自己多加照拂。
      念及母亲教诲,裴阆迈不上前,冷声开口:“大表哥,你们这是作何?”
      两人闻声转身,见是裴阆,神色各有不同。
      “哟,这不是靖远世子吗?”朱瑾骁吊儿郎当地凑到裴阆面前,语气轻佻,“今日世子大喜,何苦出来管我与表兄的闲事,惹自己不快?”
      “我大喜的日子,你们又何苦为难恩齐?”朱瑾骁出身武将世家,年少习武,比裴阆高出半个头,气势逼人。裴阆仰头直视他,目光未退半分,眼底锋芒毕露,丝毫不惧。
      “靖远世子好威风。”站在一旁未曾发话的施恩颂喟叹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裴阆,语气带着上位者的倨傲,“我教训自己弟弟,与你何干?”
      “大表哥所谓的教训,便是纵容镇安侯世子将他推倒在地,肆意欺凌?”裴阆语气冷硬,“这般行事,未免太过卑劣。”
      “裴阆,咱俩同岁吧?你瞧瞧,竟比我矮半个头!”朱瑾骁抬手,拇指与食指在裴阆头顶虚虚一卡,又挪到自己眉骨处比划,嘴角撇出一抹讥诮,“远瞧着唇红齿白的,活像个小姑娘,不知情的,怕还以为是哪位公主跑出来凑热闹呢!”
      “朱瑾骁,你不过仗着父亲些许军功,便在此逞能,算什么本事?”
      “行,你这靖远世子当得比我风光。可惜啊,娘去得早,陛下虽疼你,却终究隔着一层,心里怕是不好受吧?”
      “朱瑾骁!你他妈说谁心里不好受!”施恩颂脸色骤变,吼声里带着破音,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朱瑾骁这才恍然,在场四人,除了自己,竟皆是早年丧母之人,一时语塞,悻悻闭了嘴。
      施恩颂瞪了他一眼,转而看向裴阆,语气稍缓,却仍带着不耐:“念及姑姑旧日情分,今日之事,我不与你计较。”
      他目光落回蜷缩在地的施恩齐身上,嫌恶更甚,“施恩齐,往后不准出现在我面前,看着便恶心。”
      语毕,忿忿拂袖而去,走了几步又折返身,冷眼扫向愣在那儿的朱瑾骁,语气中愠意未散:“还不快走?等着父皇过来挨骂不成!”
      “是是是,表兄,我这就来。”朱瑾骁慌忙应着,狼狈地追了上去。
      廊下终于安静,裴阆蹲下身,轻轻扶起施恩齐,见他浑身仍在发抖,温声安慰:“你怎么抖成这样,他们都走了,你不用害怕。”
      施恩齐缓缓抬头,眼眶泛红,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望着裴阆,声音带着哽咽:“你是不是……归云亭下,替我拢过蝴蝶的那位表兄?”
      裴阆一怔,随即笑了,眉眼舒展,暖意融融,“三弟记性真好,过了一年竟还记得。”笑容转瞬又被不解与忧心取代,“他们为何这般对你?”
      施恩齐嘴唇嗫嚅着,竟不知如何开口,只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大表哥……”裴阆话音一顿,想起方才施恩颂那副嘴脸,他心里厌恶得紧,干脆换了个大不敬的称呼,“施恩颂经常欺负你,对不对?”
      施恩齐半晌才哽咽开口:“他们说……说我是天煞孤星,出生便克死了母亲,都恨我……”
      裴阆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温和却坚定:“胡言乱语。一年前我们见过,我如今好好的,你哪里是什么天煞孤星?”
      “我生了怪病,夜里总做噩梦,父皇和兄长都在梦里怪我……”施恩齐哽咽着,语无伦次,指尖死死攥着裴阆的衣袍,褶皱堆起,像他拧成一团的心,“母妃有了阿窈妹妹,就无暇管我了……我是不是……真的被抛弃了?”
      裴阆静静听着,没有打断,只在他语塞落泪时,轻轻拍着他的背。
      待他情绪稍缓,才柔声道:“你别怕,有我呢。”
      施恩齐重重点头,眼底泪光闪烁,却用力攥紧了他的手,“嗯!有表兄在,我不怕了。”
      裴阆望着他清亮的眼眸,唇角也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晚风拂过,吹散了宫宴的喧嚣,夜色里忽添一道身影。施翾飞不知何时已立在两人身旁,衣袂染着月华,神色沉静。
      “父皇。”施恩齐身子一僵,怯生生地低唤。
      裴阆抬眸,眼底先掠过一丝狡黠,随即染上几分委屈,“舅舅,方才镇安侯世子朱瑾骁,对我恶语相向,竟暗讽我母亲早逝……他还仗着自己身量高,动手推搡我。”说罢,微微垂眸,似是隐忍不已。
      “岂有此理!”施翾飞眉峰一蹙,怒意瞬间浮上,抬手揉了揉裴阆的发顶,语气却温和安抚,“今日乃你大喜之日,竟敢如此放肆。孤明日便传他入宫问话,定要施以惩戒,替你出气。”
      施恩齐站在一旁,心头猛地一震,才惊觉这位靖远世子究竟得了何等盛宠——那份不加掩饰的偏爱,亲昵自然的举动,竟比他这个亲儿子与父皇之间,更似骨肉相依的父子。
      直到裴阆手中的世子令牌在他眼前轻轻一晃,玉质的冰凉映着微光,施恩齐才回过神,施翾飞早已悄然离去。裴阆眼底狡黠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得逞的快意,唇角勾起一抹轻扬:“今日朱瑾骁推了你,我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风过处,那枚令牌在裴阆指尖轻轻摇曳,鎏金的“靖远”二字泛着冷光。
      这份至高荣宠,似是化作了无形的权柄,在他掌心流转,竟让他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畅意,如暗潮般在心底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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