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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毒
调香室成了云昭白日里最常待的地方。她依旧表现得生疏而迟钝,每次只选取最寻常无害的几味香药,研磨,试香,过程缓慢得近乎凝滞。青黛和两名宫女始终守在门口,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
萧绝偶尔会来,有时站在门口看一会儿,有时则会走近,拿起她刚调好的香嗅闻,或是用手指捻起一点香粉,仔细查看。他的评价总是简短而模糊,“尚可”、“火候欠佳”、“气味太浮”。云昭只是垂首听着,不作任何回应。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像个最蹩脚的学徒,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但在那看似麻木的表象下,她的感官如同最精细的筛网,过滤着空气中每一丝气味,记忆着每一种药材的性状。
这日,她正在处理一些干燥的艾叶,动作缓慢地将它们捣碎。萧绝无声地走进来,站在她身后看了片刻。
“过几日是母妃的生忌。”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调香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云昭捣药的动作微微一顿。
“朕想为她制一款祭香。”萧绝绕到她身侧,目光落在那些香料上,“母妃生前最喜莲与芷。姐姐既已重新拾起此道,便由你来调吧。”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放在香案上。“这是朕拟的几味主香,你看看。”
云昭放下香杵,拿起那张素笺。上面列着几味药材:白芷、莲蕊、沉水香、苏合香……都是宁神静气、气味清雅的原料。她的目光在“白芷”二字上停留了一瞬。白芷,根茎入药,其本身无毒,甚至是一味良药。但若与另一种极为常见、常用于定香的药材“柏子仁”的烟气相合,在特定比例下,长期吸入,会缓慢损伤心神,令人精神涣散,记忆衰退。
而柏子仁,就在这间调香室的原料架上,触手可及。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沉入更深的冰潭。
“如何?”萧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探究。
云昭放下素笺,垂眸道:“臣女尽力。”
萧绝盯着她看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朕相信姐姐。”他伸手,轻轻抚过她颈间的项圈,“三日后,朕来取香。”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调香室里只剩下云昭一人,以及门口那三道沉默的影子。
她站在原地,许久未动。萧绝是故意的。他给了她一个看似正当的理由,去接触这些药材,去调配一款他将会近距离、长时间使用的香。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也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她走到原料架前,取下了白芷和柏子仁。两种药材都安静地躺在各自的格子里,散发着各自独特的气味。她将白芷根茎研磨成粉,动作依旧缓慢,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比例,时间,燃烧的方式……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被察觉,或者根本无法起效。
她按照萧绝给出的基础方子,开始调配。沉水香的醇厚,莲蕊的清苦,苏合香的辛凉……她一丝不苟地称量,混合。当轮到白芷和柏子仁时,她的指尖有瞬间的凝滞。
最终,她加入了白芷粉,分量与方子所写完全一致。然后,她拿起柏子仁,却没有立刻研磨,只是放在掌心看了看,又放了回去。她没有加入柏子仁。
她选择了最安全,也最无用的方式。
香丸初步成型,需要阴干两日。她将香丸放在铺了宣纸的浅盘中,置于避光通风处。
接下来的两日,她每日都会去调香室查看香丸的干燥情况,动作规律得如同钟摆。萧绝没有再来。
第三日傍晚,香丸已然干透。云昭将它们收入一个锦囊中。就在她准备离开调香室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堆放废弃香渣和清理工具的矮柜。柜子底部,似乎有一小包东西,用普通的油纸裹着,像是被不慎遗落或刻意藏起的。
她的脚步顿住了。一种莫名的直觉让她走了过去。她蹲下身,假装整理裙摆,手指极快地将那包东西勾入袖中。
回到寝殿,屏退旁人后,她才拿出那包东西。油纸包裹得很粗糙,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暗褐色的、带着微弱刺鼻气味的块状物——是少量炼制过的“底野迦”,一种由多种毒物混合炼制而成的剧烈毒药,通常只由太医院严格管控,用于以毒攻毒的特殊病症。
这东西,绝不该出现在揽月阁的调香室。
是谁留下的?是之前清理香渣的宫人不慎掉落?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萧绝驾到的通报声。
云昭迅速将油纸包塞回袖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拿起那个装着祭香的锦囊,走到外间。
萧绝走了进来,目光首先落在她手中的锦囊上。“香制好了?”
“是。”云昭将锦囊递过去。
萧绝接过,打开,取出其中一枚香丸,放在鼻尖深深嗅了一下。他闭着眼,似乎在品味。
半晌,他睁开眼,看向云昭,眼神深邃难辨。“味道很正,是母妃会喜欢的。”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姐姐果然……未曾让朕失望。”
他没有问她为何没有加入柏子仁,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药性相克的话。他只是将香丸放回锦囊,收拢在掌心。
“三日后母妃生忌,在奉先殿祭拜,”他看着云昭,语气平淡,“姐姐同去。”
这不是邀请,是命令。
云昭垂下眼睫:“是。”
萧绝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殿内重归寂静。云昭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另一只手在袖中紧紧攥住了那包来历不明的“底野迦”。
她避开了他明面上的试探,却意外地撞入了更深的迷雾。这揽月阁,这调香室,处处都藏着看不见的毒,而她,如同行走在蛛网上的飞蛾,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那包意外获得的剧毒,像一团灼人的火,在她袖中无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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