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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味
太阳变得红红的,是一个很大很工整的圆,把整座紫藤架都圈在里面了,把他们给与世隔绝了。有几只鸟在头顶喳喳叫着,叫得章小北心头有一阵细细的痒。
李植从石凳上站起来,双手插兜,仰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很随便地问:“所以你真的很苦吗?”
“什么?”章小北仰起脸。他没怎么听清楚,目光只是撞上半张被光镀得有些奢华的面影。
“我说,你真的很苦吗?”
“我不苦啊。”章小北条件反射地答。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真的不要受什么苦’。”
“我就是随便想到了啊。我不过是在悲悯众生呢,就像刀郎有一首歌里写的:‘犹记世人多悲苦,清早出门暮不归’。我因为看到这园中美景,被放大了一些情怀而已。”章小北胡乱应付着。
真的不要受什么苦。方才完全讲给自己的话,不想李植还真的听出来了,还拣出来问。章小北忽然发现这几天李植好像总在怜悯他——刚过来那天晚上,在翡湖边,就问他是不是不太容易。他很讨厌这种被人怜悯的感觉。李植总是浮在眼底的、那种近乎疼惜的打量,就像他是一件被做坏掉的瓷器一样。章小北真的有点烦。他觉得自己过得挺好的。
“不苦就好。”李植抬起手,轻轻揉了揉章小北的头发,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亲昵。
“又动手了。”章小北甩了一下头,把那只手甩掉。
“因为觉得你是个好人啊。”李植把手插回裤兜,转过身正对着章小北笑了。
“好人就活该被你欺负吗?”
“我哪里欺负你了?”
“你每天都在欺负我。”
“我在崇拜你好不好。”对话本来就像两只羽毛的角力,推拉之间,气息都近了,这时李植更微微倾下身,凑到章小北眼前,笑着盯住他,声音带着一点促狭,“一个会悲悯众生的人,我得好好供着。就像对着一尊受人爱戴的菩萨像,得天天用手盘它,盘出包浆来。”
“你好烦啊。”章小北笑着瞪李植一眼。太近了,他能看到李植眼底自己小小的倒影。
“哎,你什么时候能也悲悯一下我?”李植忽然说。
“你有什么值得悲悯的?”
“我很苦的。”李植说,脸上的笑意不退,眼神却静了下来,就那么看着他,像在说一件真事。
“你爱苦不苦,我不管你的。”章小北也站起身,拍了拍裤子。
“还说你悲悯众生,难道我不属于众生的一员?”
“你当然不属于。”
“那我属于什么?”
“不知道,反正你不是众生就是了。”
“哦,那我知道我是什么了。”
“是什么?”
“是你的人。正因为我是你的人,所以我才不属于芸芸众生,对不对?”
“当然不是。”章小北说着,走出了紫藤架,走进更宽阔的光里。李植跟在他后面,影子很快追了上来,与他的并在一处。
“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这是人生的三重境界,是层层递进的。你没有见自己,就见了众生,还挺有慧根的,天生的无私之人。”李植慢慢说。
“自己有什么好见的,我不像你那么自恋。”章小北当然能听出李植语气里的反讽。不过他想到确实已经好久没有打量过自己了。他越来越不想看到自己,那张正在慢慢老去的面孔,那只无人疼怜的身影。只有变成甲虫的时候他才照过镜子。
“人啊,认识你自己。”李植继续说。
“不要班门弄斧了。”章小北想反客为主,便接着问,“我问你,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吗?”
“苏格拉底?”
“不是,最早是刻在雅典德尔斐神庙门前的一句神谕。”
“无所谓,但我知道我正在认识自己,因为,我是自己的孩子。”
“莫名其妙。”但章小北想了想,觉得李植有时候说话还挺有意思的。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轻笑着,缠绕着,谁也不肯让着谁。光似乎被他们缠绕得有些稠了,懒懒地移着,把他们两只影子按在地上慢慢揉着,揉得又软又长。那两团墨色的、胶牙的饴糖,时而分开,时而交融在一起。
演出要到七点半才开始。六点的时候李植说饿了,想要去吃饭,声音里带着理所当然的、需要被满足的期待。章小北还不怎么饿,但总要陪李植吃上一点。
非隐园里面有两家餐厅,但价格都很贵,他们当然不会进去吃。章小北提议出去吃。出了非隐园北边的侧门,外头那条窄巷里有好几家小店,可以吃黄焖鸡,鸭血粉丝,或者砂锅米线。李植听了说这些都不想吃,现在最想吃的是一桶泡面。西角门那里有一家无人值守的小便利店,里面有卖的。
“不太好吧?在这里面吃泡面。”章小北有些抗拒。
“怎么了?”李植的眼神里有不解,但似乎更是一种明知故问的揶揄。
“你没有……泡面羞耻吗?”这个词冒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但确实是他此刻最贴切的感受。在这样一座风雅园林里,捧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泡面,像误入镜头的穿帮道具。
李植果然笑了,回头瞥他一眼:“什么羞耻不羞耻的,你的古怪名词还挺多的。火车上不卖泡面我还吃呢,何况这里本来就有卖的。”
当然不一样。西角门一带有对外开放的客房区,那个便利店估计是专门给住宿的客人用的。买了在房间里吃当然没什么,坐在外面吃又是一回事。
便利店藏在一片翠竹掩映的角落,离公共卫生间不远。门口很贴心地摆了两张绿色塑料小圆桌。坐在那里吃,确实有些寒碜。
“要吃你一个人吃吧。”章小北说。
李植没理他,径自钻进那玻璃格子间。不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两桶,红艳艳的,格外扎眼。
“怎么买了两桶?”
“要你陪我一起吃啊。”李植说得天经地义,把一桶硬塞过来。
“我不吃的。”
“你今天必须吃。”李植看着他,嘴角弯起,是一种带着点儿蛮横的笑意,“觉得丢脸吗?可是有我陪你一起丢脸啊。两个人,就不算丢脸了。”
“你很烦啊。”
“我就是要治治你的臭毛病。”
“你才有臭毛病呢。”
天还很亮,是一种将暮未暮的澄澈蓝。现在正好是游客离开的高峰期,一群一群的人从他们旁边经过,偶尔投来一瞥。章小北觉得脸上有点热。他觉得也许可以去买一杯奶茶,冲淡一下尴尬。
“我去买杯喝的。”章小北起身要走。
“别去,”李植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力气不大,但很牢,“不健康。”
李植说得一本正经,好像坐在这儿吃泡面是什么健康大事似的。
沸水注入,浓烈的酱料香气蒸腾起来。李植熟练地拿起叉子固定住纸盖,动作流畅,甚至带着点儿惬意的期待。章小北的那桶迟迟不动,任热气消散,李植也替他用叉子扎住了。
“我真的吃不下去。”章小北说。
“必须吃。”李植深深望着他。
僵持了一会儿,李植笑了,说:“好吧,那我帮你分半碗。”说着掀开章小北那桶,用叉子捞走一大半面条,堆进自己已经快满的桶里。带出来的牛肉粒又拨回章小北这边。
“喏,剩下的你得吃完。”李植把剩下的半桶推回去。
章小北拿起叉子,挑起几根。面条还有些发硬。
吃了几口,李植已经稀里呼噜吃完他那桶,连汤也喝得一滴不剩。
“连汤都喝啊?”章小北放下叉子。
“不能喝吗?”李植笑着舔一下嘴角,“忘了高中那会儿了?”
章小北当然没忘。高中的夜晚,有谁在宿舍吃泡面了,便是全室的盛事。最后剩下的面汤总是众人争夺的目标,总是李植先抢到,仰脖灌一大口,然后递给章小北,章小北喝一口,再递给别人。不住校真的不知道泡面汤原来能那么好喝。但现在都大了,谁还会喝汤。
“那时候都是小孩子。”章小北说。
这时,有一群人说着话走过来,顺着蜿蜒的石子小径去上卫生间。章小北只觉阵势稍微不同,一抬头,心便直直沉了下去。走在前面的竟然是禾主任。糟糕,他怎么和这个体面的物欲男突兀地在这里狭路相逢了,并且,还被他撞到了在吃泡面。
章小北本能地低下头,但还是被禾无忌看到了。
“昨天不是感冒了吗?今天就好了?”禾无忌的声音平稳地递过来,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嗯,好了。”章小北答得短促,希望对话就此打住。
偏偏这时,李植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把章小北面前剩下的半桶泡面拉过去,旁若无人地吃起来。章小北觉得脸颊一阵发烫。这李植,简直……简直上不了台面。
“你朋友?”禾主任的视线果然转向李植。
“我同学……”章小北几乎同时开口,急急想要与李植划清界限。同学当然比朋友要清白,要疏远。
“你们等下有什么安排吗?”禾主任的语气染上了一层热络。
“要看昆曲。”
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两个男生看戏,总是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他感到禾主任的目光又在他们中间停留了一瞬。
“我们也要看戏。”禾主任说,“看完戏要去梁园夜宴。昨天外地来了十几个客人,都是要紧的关系,正愁抓不到合适的人陪。今天正好,抓你们两个壮丁。”
原来如此。章小北这才恍然。禾主任这个反同急先锋,平常若被他看到,估计早就臭着脸走开了。今天原来是有求于他。
“我没去过梁园夜宴。”章小北低声说,有些想要推脱。
“不用你去过。”禾主任的语气松快了很多,仿佛事情已然敲定,“负责在场,陪着说笑,吃吃喝喝,帮着把场面撑起来就好,最后再把单给买了。”
“不是还有晓东他们吗?”章小北看到翟晓东和另外两个同事都在。
“他们等下都要回家,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了。”
“这样。”
章小北觉得挺无奈的。这样的场合,两个单身男子理所当然地被当成了填补社交空缺最合适的人选,好像他们的时间是可以随意裁剪的边角料一样。他每一次被轻轻推入那个空缺时,都觉得很冷。
然而还不止这些。何无忌的声音不知何时又幽幽浮起来:“客人里面有一半都是阔太太。”
阔太太。原来如此。怪不得连初次见面的李植也被不由分说地拉了进来——默认了他也是gay,所以安全,得体,不会引发多余的麻烦,就像一只精心挑选的、无害的人偶,摆在繁华的宴席上,衬那满堂的衣香鬓影。
章小北笑了笑。他可管不了李植。梁园夜宴听说挺高端的,带李植去见一下世面也好。但是到底会发生什么,他无权过问,也无力干涉。说不定还能顺便把李植成功送出去,这几天真是受够了这讨厌的直男,那种过分扎实的存在感,就像一件尺寸过大的家具,挡住了自己所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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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山歌何寥哉,一夫九野声慷慨。犹记世人多悲苦,清早出门暮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