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银砂遗梦

作者:李大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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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黑月之心·月牙儿



      迷雾大洋的平静带,是一条被神灵遗忘的绸带,这里的海水呈现出一种凝滞的、泛着珍珠母贝光泽的灰蓝,没有风,没有浪,甚至连惯常弥漫的黑雾在这里也稀薄如纱,丝丝缕缕地缠绕在遥远的天际线,将银色的天光滤成一片朦胧的晕染,望舒财团的“探险者号”行驶其上,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颠簸,船体划开的波纹缓慢地扩散、交织,如同在巨大的丝缎上拖曳出细密的皱褶,久久不散,偶尔有形态怪异的水母群从海水深处浮升,它们半透明的伞盖边缘闪烁着幽微的磷光,拖着长长的、蕾丝般的触手,无声无息地滑过,像是深海中沉默的幽灵仪仗。

      月牙儿半坐在船尾甲板的栏杆旁,出神地望着这片奇异的海域,她穿着便于活动的深蓝色工装长裤和白色半袖上衣,腰间挂着一只迷你求生包,为了应对海上不时变幻的温差,她把一件长袖外套披在肩上,任袖管随风晃动也不去管它,她把自己的长头发紧紧束成一个光滑的圆髻,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一根碎发也看不见,此刻正值午后,平静带反射的银光格外刺目,月牙儿已经戴了墨镜,但仍然微眯着眼,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海水的倒影,今天已是她登上这艘船的第三天,按照行程,今晚就将接近此次航行的最终目的地:那片在航海图上被标注为“黑月之心”的神秘岛屿,然而此刻,月牙儿的心绪却飘回了几天前,回到了福洛斯那段忙碌而略显混乱的日子。

      从星辰之酒返回福洛斯后,月牙儿、小寒和江满三人先回了栖霞云居,算算时间,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小一年,本以为这近一年的时间里添置的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起来会很多很麻烦,但当月牙儿真正开始收拾行装时,才发现属于自己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那些塞满衣帽间的华衣美裳和珠宝首饰,被她一件件仔细放回原处,它们似乎总在无声地提醒她,它们不属于她,它们属于福洛斯,最终,月牙儿所有的行囊,不过一只小号行李箱就全装满了。

      翌日搬家,更是让她印象深刻,司徒熠星和克里斯竟不约而同都派了人和车来帮忙,一时间,栖霞云居的甬道上停满了印有红狐和金虎的搬运货车,阵势浩大,然而他们三人的行李,除了江满新购置的厨具和餐具比较占地方,其他的东西,月牙儿和小寒一人一只手提箱就够了,两厢对比起来,他们那点行李在这两支专业的搬家队伍面前,显得格外渺小,甚至有些滑稽。

      在顶楼套房的大门口,小寒扯了扯月牙儿的袖子,压低声音:“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要搬什么皇家宝藏呢。” 她吐了吐舌头,月牙儿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已经有几位穿着望舒制服的工作人员和江满确认需要搬运的物品,看着那些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搬动他那几箱沉甸甸、叮当作响的宝贝厨具,江满脸上写满了不好意思,不停地对来往的人员点头道谢,“太劳驾各位了……哎,小心那个锅……其实真的没多少东西。”

      话音未落,只见电梯门开了,司徒熠星向着月牙儿走来,一看到他,月牙儿立马又有些紧张,“司徒,真的……不用这么麻烦的。” 她看着眼前的情景,尴尬地连连摆手,“我们的东西不多,一辆小车就够了。”
      司徒熠星走到她面前,目光扫过那只孤零零的小行李箱,眼底略过一抹难过,“只有这一个?” 他问。
      “嗯。” 月牙儿点点头。

      他顺手帮她提了起来,在他身后,又一列工作人员走进客厅,司徒说:“一点也不麻烦,我让他们把这里你所有用惯了的东西都搬到司徒家。”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哎小江兄弟,小寒,你们的东西呢?” 司徒说着又和小寒江满打了招呼,“我看也差不多了,剩下的让他们收拾,咱们先过去吧。” 他牵起月牙儿的手,向着电梯走去,小寒和江满互相看了一眼,立马跟上。

      电梯下到一层大厅,还没走几步,月牙儿就看到克里斯的身影出现在酒店大堂,他今天穿着神谕教廷常见的白色镶银边制服,一头金发剪短了,在和煦的银光下格外醒目,看到他的第一眼,月牙儿只觉得他像天神一般英俊,一晃神,他已径直向她走来,“月牙儿,我来晚了,你这里都安排好了,是吗?” 克里斯对月牙儿说,他那一双蓝眼睛看了看月牙儿身旁的司徒熠星。

      在克里斯面前,月牙儿脸红心热,她刚想开口,就听到司徒大声说,“没错,你来晚了,月牙儿和我一起走,今天我的车只有两个位置,抱歉。” 司徒熠星抢在月牙儿之前回答了克里斯,克里斯蹙起眉头,但司徒直接无视了他,拉起月牙儿的手就向门外走去,司徒走得太快,月牙儿甚至没来得及回头和小寒江满说句话,就被他牵着送上了车,车门徐徐关闭,缓步升空,汇入繁忙的庞大车流。

      司徒陪着月牙儿先一步到了江满的小公寓,公寓位于福洛斯中央区的一栋服务型住宅,这里同样也是司徒的手笔,房间依然位于顶层,视野极佳,从客厅的窗户望出去,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一个街区之外,“故灶”餐厅那大大的招牌,这里离小寒就读的学院也很近,走路也不过几分钟的事,这附近交通便利,设施齐备,公寓内的各种家具电器也一应俱全,江满和小寒对此都非常满意。

      司徒熠星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渐渐熙攘起来的街道,沉默了片刻,才转过身对月牙儿说:“如果你觉得暂时和小寒、江满住在一起更自在些,那就先住在这里,之前……是我太冲动,是我不好,月牙儿,别生我的气,你可以原谅我吗?” 他黑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

      月牙儿一听这话,心里顿时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一阵细密的痛,司徒那么好,甚至好得让她时常感到惶恐和不真实,她哪里配得上他那么多的好呢?她怎么可能生他的气?月牙儿连忙摇头,急切地说:“我怎么可能怪你?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你从没有不好,是我不好,是我应该向你道歉,是我……” 她的话没能说完,司徒熠星的身影晃动了一下,他忽然向前一步,俯身紧紧抱住了她,他抱得很用力,他把脸埋在她颈窝处,深深地呼吸,像是要从她身上汲取某种力量,“月牙儿,没有你……我不行的,别离开我。” 司徒的声音闷闷的。

      月牙儿僵在了原地,大脑空空的,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任由他抱着。

      就在这时,公寓门被“哗啦”一声彻底推开,小寒江满,还有他们身后跟着的一群工作人员推着装载行李的小轮车走了进来,说话声瞬间充斥了安静的房间,“哎哟,可算都搬上来了!这电梯可真快,月牙儿!你看我们找到什么了,江满那箱调料居然放在……” 小寒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和江满,还有身后的几个人,都看到了客厅窗边相拥的司徒和月牙儿。

      一听到声音,月牙儿猛地从司徒熠星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她尴尬得无以复加,但司徒熠星似乎还保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片刻后才缓缓直起身,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幽暗地望了一眼门口的方向,月牙儿下意识地抬眼,越过小寒和江满的肩头,她看到克里斯正静静地站在那里,月牙儿不知道克里斯是什么时候到的,他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她,像一池冻结的泉水,浇在月牙儿心头,让她豁然冷静,随即涌起的是更深的茫然和忐忑。

      其实,她一直不懂究竟该如何定义自己和克里斯现在的关系,这次重逢,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克里斯已不再是小时候那个与她相依为命、可以让她肆意依赖、分享一切的“哥哥”了,他长大了,变得成熟、复杂,他身上围绕着泰格瑞斯和神谕教廷带来的无形光环,这光环她永远也无法穿透,而她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哥哥身后,或叽叽喳喳、或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了,而且,小寒的话也时常在她耳边回响,“你对他,不像是妹妹喜欢哥哥,更像是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 如果这是真的,那克里斯呢?他又是如何看待她的?他还是把她当妹妹吗?那个在神谕会务所听闻的“未婚妻”,仍像她心头一片散不去的乌云,如今他们都回到了福洛斯,那位未婚妻呢?她是否仍在某处等待着克里斯?万千思绪绞成一团,混乱地缠绕着她,让她在面对克里斯时,总是不自觉地想要退缩,甚至不敢看他一眼,她明明那么想他,那么渴望和他说一句话……

      然而,克里斯却仿佛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或者说,他也许选择了忽略,他神色如常地走进来,看不出任何情绪,开始细致地关照工作人员将行李和物品按照小寒和江满的想法摆放归置到位,他的指挥井井有条,周到得令人挑不出错处,很快,空荡的公寓里多了许多从栖霞云居带来的熟悉物件,江满心爱的各式厨具和餐具、小寒收集的稀奇古怪的小摆设,原本冷清的空间,渐渐弥漫开一种温馨的生活气息。

      司徒手腕上的个人终端突然震动起来,他很快地看过信息,然后再次握了握月牙儿的手,他说:“等我确定好去黑月之心的行程,就来接你。”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细细的银链,银链上坠着一小只水晶般剔透的钥匙,司徒将银链放入月牙儿掌心,“这是司徒家我们房间的钥匙,我希望你拿着它。” 月牙儿刚想推拒,就被司徒用眼神制止了,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吻了吻月牙儿的额头,又和小寒江满道了别,便带着他的人离开了公寓。

      江满本想和月牙儿说些什么,却被小寒一把拉住,“你先别吵月牙儿……” 小寒说着拍了拍月牙儿的手,接着把江满拽远了,月牙儿向小寒笑笑,然后心神不宁地走进自己的那间卧室,她很想自己一个人冷静一会儿,好好整理一下思绪,可刚一推开门,却看见克里斯正站在她的床边,微微俯身,似乎在摆弄着什么。

      一时间两人都怔住了,月牙儿的喉头吞咽了一下,她死命按下狂跳的心脏,向克里斯走去,她看到他手里正捧着一盏小灯,灯座是用一只鲜艳的小贝壳打磨而成,里面嵌着一小块散发着柔和光晕的晶石,这盏小灯样式古朴,甚至有些笨拙粗糙,但月牙儿却愣住了,它看起来好熟悉好亲切,记忆席卷而来,她想起很久以前的小时候,在金乌老房子后面的小溪,她意外捡到了这枚漂亮的贝壳,非要缠着哥哥一起陪着她打磨、钻孔,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做好这只小夜灯,她还记得,那时为了做这盏灯,克里斯的手指被工具划破了好几个小口子。

      “这盏灯……” 月牙儿迟疑地开口,“它怎么会在这里?” 她抬起头,惊讶地看向克里斯。
      “我从金乌的老房子带过来的,之前一直放在我床头,现在……应该物归原主了。” 克里斯笑了笑,声音里带着某种怀念。
      “你回过金乌?我们的家?”月牙儿的心脏莫名地加速跳动。
      “嗯,” 克里斯点头,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月牙儿,但他的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我离开福洛斯去长庚找你,但我到的时候,你已经走了,为了找你,我去过很多地方,金乌……是其中之一。” 月牙儿的呼吸无端急促起来,她仿佛能看到他孤身一人,跨越无边的大海,在陌生的城市和大陆间穿梭,她想起婚礼那天他脸上的伤和满身的尘污,一股酸楚的热流冲上她的眼眶和鼻腔。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簌簌发抖:“为什么……为什么要找我?” 她心底有一个微弱而炽热的期盼。
      克里斯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像最深的海,藏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最终,他只是微微低头,语气温和,始终如一,甚至带着点兄长般的宽厚:“当初离开的时候,我说过,等我长大了就回来接你。” 他的指尖划过贝壳上那些粗糙的打磨痕迹,“现在我回来了,月牙儿。”

      这个答案,像神谕祷文一样正确,像教廷训诫一样无可指摘,同时也像一根尖锐的银针,精准地刺破了月牙儿心中那个气球般鼓胀的、不安分的期待,这不是她隐隐期盼的那个答案,不是……

      喉头哽咽得发痛,月牙儿转过身,背对着克里斯,生怕那些忍不住的情绪偷偷泄露了她心底滔天的失望和委屈,“……谢谢你还留着它。” 她极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这天晚上,月牙儿独自躺在崭新的柔软床铺上,身边的贝壳小灯散发着莹莹微光,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打湿了半个枕头,明明已经找到他了,为什么心里还会这么难过?月牙儿紧紧捂着心脏的位置,无助地大口呼吸,曾经那些和克里斯一起的画面像旧镜头一般在她脑海里起伏摇晃,拉开虚焦的远景。

      启程前往黑月之心的那天,天色未明,银光稀薄,月牙儿早早就收拾好了行囊,几件户外穿的衣物、必备的药品和工具,东西不多,依旧只有那一只小旅行箱,司徒说过,这次探索来回预计需要近两个月,他会准备好所有的一切,他要月牙儿只相信他就好,月牙儿答应了,为了这次旅程她自己做了一些准备,她几乎读了所有她能找到的、有关黑月之心的记载,但有用的内容寥寥,大部分都是无根无据的人云亦云,让月牙儿感到心里没着没落,这一次她没有告诉小寒和江满具体的出发日期,因为她有心不想让他俩参与其中,江满的“故灶”餐厅已经开始了试营业,生意出乎意料地好,每日忙忙碌碌充满希望,小寒也早已开学,在心仪的学院用功读书,闲时帮着江满打理餐厅,他们两人的生活终于步入了正轨,月牙儿觉得她不能再自私地、任性地将他俩拽入未知的危险之中,这次的旅程是她和司徒之间的事,或者说,这是她必须自己去面对的谜题。

      司徒熠星的红色悬浮车早已悄无声息地停在公寓楼下,“没告诉他们?” 司徒接过月牙儿手中轻便的行李箱,看了一眼她身后紧闭的公寓大门,没有小寒和江满的身影。
      月牙儿摇摇头,弯腰坐进车里。
      “那也好。” 司徒熠星没有多问,只是体贴地为她关好车门,然后绕到另一侧上车。

      车子平稳地驶向福洛斯港口,月牙儿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流光,心中一片沉寂,她同样没有告诉克里斯,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同时面对司徒和克里斯,她害怕看到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失望或受伤的眼神,更害怕自己会做出无法挽回的选择,她只能选择暂时逃避。

      当车子抵达港口,月牙儿远远便注意到一艘火红色的醒目大船停泊在望舒财团的专用码头上,当距离更近一些后,月牙儿看到那是一艘线条流畅的舰船,船身刻印着一只巨大的九尾狐图腾,但更令她惊讶的是,码头上已经聚集了好些人,其中几个看起来似乎很熟悉的身影正朝着他们来的方向张望着,月牙儿再定睛一看,那分明就是小寒、江满,而且……还有克里斯!月牙儿吃惊地捂住了嘴,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司徒:“是你……告诉他们的?”
      司徒同样面露诧异,微微蹙眉摇头:“没有,行程是保密的,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车子停稳后,月牙儿在满心疑惑中下了车,和司徒一起向码头走去,只见小寒一身专业的丛林探险打扮,卡其色的多功能背心上挂满了各种小工具包,脚蹬防水靴子,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显得活力十足,此刻正笑嘻嘻地朝她挥手,江满也穿着同款背心,背着一只硕大的、看起来鼓鼓囊囊的行李包,整个人都很兴奋,克里斯则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穿着一身和司徒类似的户外装备,看起来神色平和,似乎早就料到月牙儿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

      “月牙儿!你想偷偷溜走丢下我们啊?没门儿!” 小寒已经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亲昵地挽住月牙儿的胳膊,语气带着夸张的抱怨,“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小寒虽笑着打趣,眼底却闪着“早就看穿你”的狡黠光芒。
      “你……你今天不用去学院上课吗?还有江满,你走了,故灶怎么办?谁打理?” 月牙儿脑子一片混乱,语无伦次地问。
      “学院嘛,可以去也可以回来啊,我请了两个月的假,实在不行下学期重修呗!” 小寒潇洒地摆摆手,紧接着又机敏地眨眨眼,“至于江满的故灶,你更不用担心啦,司徒早就推荐了一位超级靠谱、经验丰富的经理人帮着暂时打理,绝对出不了岔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可是……你们怎么知道是今天?” 月牙儿又问。
      “嗯……是他告诉我们的。” 小寒这才显出一丝犹豫,像是被月牙儿戳穿了什么似的,她说完抿了抿嘴巴,示意了一下月牙儿身后的方向,月牙儿回头一看,克里斯正朝着自己走来,“你……” 月牙儿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

      克里斯似乎早已猜到她的疑惑,他微笑着侧身,指了指此时正和司徒熠星低声交谈的一个人,那是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一头烟粉色的中长发很有个性,十分引人注目,他中等个子,戴一副金边眼镜,身形比司徒熠星和克里斯都要清瘦一些,有些角度看起来更像个少年,他穿着很日常的白衬衫和牛仔裤,背着一只翻盖单肩包,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书卷气,站在一群户外打扮的人中间,实在格格不入,简直像个刚从图书馆出来,就不小心误入丛林的大学生。

      “那是白岳,” 克里斯说,“无疆生命研究院的继承人,也是望舒基因实验室的主要负责人之一,白岳是我的老朋友。” 克里斯的介绍很简单,却解释了很多问题,月牙儿一下子明白了,白氏家族,塞兰尼基因科技与生物医药的领路者,白岳的出现,意味着这次去“黑月之心”的旅途,绝非一次只针对她血液之谜的探索,很可能带着更深层次的科研甚至商业目的,然而司徒之前并未向她提及这一点……但无论如何,月牙儿同样也意识到,不管是克里斯还是司徒、甚或小寒和江满,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关注着她,也都在用自己的力量介入着这次旅程,月牙儿只感到一种被保护着的心安。

      在前三天的航行里,大部分时间都平静融洽,好在小寒带来了一副光雾棋,确实打发了不少无聊的时光,月牙儿还注意到,白岳是个极其内敛沉默的人,他只跟克里斯和司徒熠星说话,除了在必要的讨论会上能听到他简短的发言外,他几乎不和其他任何人说一个字,所有的信息和指令都通过个人终端传递,他安静得如同一个影子,月牙儿曾尝试过和他打招呼,然而他只是透过眼镜镜片淡淡地瞥她一眼,微微颔首,便再无反应,继续埋头于他个人终端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复杂的结构图,那种彻底的疏离感,让月牙儿不禁有些诧异,本来她第一眼见到白岳的一头粉头发,还以为他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她着实没想到这个人的外表与内心,反差竟如此之大,但所有人都说,白岳在基因生物领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也许天才总归都有些异于常人的癖好和习惯吧,看周围人都习以为常,月牙儿便也告诉自己不必在意。

      甲板上的银光忽明忽暗,一缕缕雾气从破碎的天际缓缓渗出,突然一阵颠簸,月牙儿身子一歪,差点摔个趔趄,月牙儿一把攥紧围栏稳住自己,低头一看,只见半个巨大的船身驶入了一片湍急的海流,月牙儿只见前方迷雾骤起,什么都看不清,似乎是到了平静带的尽头,再往前就是迷雾大洋不可预测的危险海域,月牙儿心想,她连忙离开甲板,急步奔回船舱,可刚进控制室大门便迎面撞上了克里斯,月牙儿没刹住脚步,一头摔进他怀里,她的脸颊蹭过他的胸口,月牙儿又闻到了他身上那种好闻的气息,她确实太贪恋他了,她的手不自觉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好想多看他一眼,但理智及时制止了她的身体,月牙儿强迫自己从离开克里斯的怀抱,她连连道歉,“对不起……是我太着急没看路……” 但克里斯却揽过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你没事就好。” 他永远那么温柔,月牙儿怔怔地看着他的蓝眼睛,一时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滴滴滴……”,一阵杂乱无章的雷达回波从远处的控制台前传出,导航屏上的坐标闪烁不定,月牙儿这才注意到主控室内的混乱,“能量读数紊乱,空间坐标漂移……这不可能!” 一位中年技术人员擦着额角的汗,“所有波段都被干扰,像是……像是整座岛在拒绝我们。” 另一位年轻些的技术人员也声音发颤,月牙儿看到控制台前坐着的白岳,眉头已拧成了死结,他右手食指正有节律地敲击着台面,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小寒和江满紧挨着司徒熠星站在稍远处的舱门旁,月牙儿看到小寒的手紧拽着江满的胳膊,司徒熠星站在一排闪着微光的仪器旁,一回头看见大门处的月牙儿,他便立即向她走来。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月牙儿焦急地问他。
      “定位出了些问题。” 司徒一把从克里斯手中抢过月牙儿的手腕,他似乎对克里斯视若无睹,只顾与月牙儿说话,“已经用了最精密的生物能量感应矩阵,但还是找不到黑月之心。” 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担忧,更紧地握住了月牙儿的手。

      看着操作屏幕上跳跃的混乱光点,不知为什么,月牙儿冥冥中感到这座名为“黑月之心”的小岛好像一个活体谜团,它似乎有自己的意志,能够主动拒绝来自外界的一切窥探,月牙儿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控制室内陷入压抑的寂静,只剩海浪拍打船舷的余音,说时迟那时快,一片猩红色的光点突然毫无征兆地在生物探测器屏上爆发,刺耳的警报瞬间炸响,其频率之高、强度之烈,远超以往记录下的任何一次!

      “全员戒备!” 司徒熠星的厉喝压过了警报,但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秒,死寂的船舱内部,各种细微的声响如同潮水般涌起,窸窸窣窣……咯咯哒哒……嗤嗤啦啦……声音来自四面八方,从通风管道的栅格后,从地板接缝的阴影里,从电缆管道接口的细微空隙中,甚至是从天花板的照明灯罩边缘,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的刮擦和蠕动声从各个角落传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坚硬的节肢正在疯狂地攀爬、拥挤、试图钻出,那些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什么声音?!” “在管道里!好像有好多东西!” 恐慌像瘟疫般快速蔓延,工作人员全都惊慌失措地后退,要么背靠墙壁或金属仪器,要么徒劳地举起手边任何能充当武器的东西,望舒财团的所有安保瞬间进入一级警戒状态,“啊!” 小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死死抓住江满的手臂,江满将她护在身后,立刻从随身背包里拿出两把猎枪状的武器,一把塞给小寒,另一把握在自己手里,摆出防御的姿态,紧张地环顾四周。

      月牙儿身边的司徒也迅速拔出配枪,刚想伸手把月牙儿护在身侧,然而慢了一秒,克里斯大踏步上前,一手持枪,另一手将月牙儿拥入怀里,将自己的后背作为盾牌,与司徒形成一個微妙的犄角之势,但众人防御的速度远远跟不上异变的发生,就在下一个瞬间,噗嗤!哗啦!无数的出口、接口、缝隙同时决堤,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部猛地撞开,无数只湿漉漉的、纠结成团的黑褐色生物,如同溃堤的洪水般喷涌而出!

      “呃啊!” 一名离得最近的技术员被几只跳起的生物扑倒,一下子被淹没在蠕动的黑色浪潮中,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仓促的惨叫。

      “开火!” 司徒的声音因震惊而嘶哑,脉冲枪的光束撕裂空气,烧焦了几只扑来的不知名生物,爆出难闻的焦糊味,借着脉冲枪喷吐出的火舌,月牙儿这才看清这些黑褐色的生物究竟是怎样一种无法用常识理解的、噩梦般的造物:它们拥有着蜘蛛般清晰可辨的节肢结构,八条覆盖着刚毛、边缘锐利如镰刀的长腿剧烈地划动着,但其躯干却呈现出一种滑腻的流线,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鱼鳍般粘液淋漓的暗色薄膜,薄膜下隐约可见扭曲的内脏和幽绿的磷光,它们的头部更是诡异非常,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布满螺旋和层层利齿的圆形吸盘口器,它们的体型大小相差迥异,一些体型较小的大不过人类的拳头,而一些体型巨大的甚至超过了成年猎犬,这种怪物竟像是蜘蛛与深海鱼的恐怖杂交体,兼具了节肢动物和水生生物的特点。

      激烈的交锋中,克里斯和司徒熠星背对着背,将月牙儿死死护在中间,他们手中的脉冲枪撕裂空气,精准地击退了一波又一波涌上的怪物,脉冲光束四处乱飞,打在舱壁上溅起火花和焦痕,一时间,甲壳爆裂的噼啪声、脉冲武器的嗡鸣声、物品被撞倒的碎裂声、人类的惊呼声与怪物的嘶叫声混杂在一起,船舱瞬间化作炼狱。

      “月牙儿,跟紧我!” 克里斯在射击的间隙回头低吼,额角青筋暴起,月牙儿脸色苍白,心脏狂跳,她学着白岳的样子,从随身的求生包里掏出一小瓶生物喷剂,试图驱赶一只正爬上她小腿的微型怪物,喷剂很有效,接触到喷剂的瞬间那怪物就从她腿上掉落了下来,但更多的小怪物正从通风口中汩汩涌入,慌乱中,月牙儿的手臂猛地撞上一块边缘锋利的金属仪器,“嘶!” 一阵锐痛袭来,月牙儿倒抽一口冷气,抬手一看,她小臂外侧竟被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温热的鲜血顺着她的手臂蜿蜒而下,滴落在地板上,就在月牙儿的血液气息弥散开的一刹那,仿佛被按下了某个致命的开关,所有正在攻击、爬行、追逐的怪物们,无论大大小小,无论正在冲向哪个目标,它们的动作全都齐齐一滞,那些没有眼睛的头颅,齐刷刷地、准确无比地锁定了月牙儿所在的位置,那些不断开合着的、流着粘液的螺旋口器,全部对准了月牙儿手臂上鲜红的血,下一刹那,一种更加高亢、更加尖锐、更加疯狂的嘶鸣声,从每一只怪物的口器中爆发出来,它们完全放弃了原有的目标,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它们化作一股股黑褐色的惊人洪流,从地板、墙壁、天花板、从各个方位,不顾一切地扑向了月牙儿。

      “月牙儿!” 克里斯目眦欲裂,狂吼一声,枪口喷吐着火舌,司徒也怒喝着击出更多的脉冲光束,试图阻挡这一大波沸腾的浪潮,但数量实在太多了,几秒内就有十几只大的冲过了火力网,另外几只体型较小的从缝隙中率先突破了防线,猛地扑到了月牙儿受伤的手臂上,冰凉滑腻的触感伴随着针扎般的刺痛传来,月牙儿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拼命地甩动手臂,想要把这些恐怖的东西甩掉。

      事已至此,克里斯一把拔出一柄短刀,刀锋在空气中划出尖啸,斩落无数断肢,但更多的怪物踩着同类的尸体一一涌上,它们叠罗汉般一下子就将月牙儿团团包围,数不清的带着鳞片的节肢触碰着她的皮肤,口器开合的声音近在耳边,“不!放开我!” 月牙儿惊恐万状,拼命挣扎,脚下的地板因怪物的涌动而变得粘腻不堪,就在她重心极度不稳之际,一只体型硕大无比的怪物猛地从天花板上坠下,重重撞在她的后背上,一个踉跄,她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被撞得向后飞起,惊惶挥舞的手臂打翻了身后的护栏,那原本是通往下层甲板作业区的敞开式舷梯口,月牙儿的身体在空中无助地翻转,周围是无数扑上来、试图缠绕她的怪物,下方是幽深阴暗、翻滚着无尽波涛的迷雾之海!

      噗通!坠落的失重感席卷而来,海水淹没了她的惊叫,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头晕目眩,腥冷的海水灌入她的口鼻,带来窒息般的痛苦,那些怪物一入水,反而更加灵活,它们紧紧缠绕着月牙儿的四肢、脖颈,不断拖拽、推搡、甚至是承托着她,以惊人的速度向大海远处游去,月牙儿拼命挣扎,但她的力量在惊惧和缺氧中迅速流失,视野被晦暗的海水和扭曲的怪物身影填满,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仿佛看到一个身影,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劈开海水,猛地抓住了她正在下沉的手,那只手带着无比坚定的力量,将她死死攥住……直到铺天盖地的黑暗终于彻底吞噬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粗糙的摩擦感唤醒了月牙儿的意识,她渐渐感觉出耳边似乎有规律的海浪拍岸声,她的胸腔闷闷的,甫一吸气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无法呼吸,直到挣扎着呛出了几口粗砺的海水,月牙儿才感到身体舒服了一些,紧接着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天空中光雾交织,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灰白色的沙地,她竟然……没死?

      月牙儿强努着力气支撑自己坐起身,她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平坦的沙子里,身上那些恐怖的怪物已经消失无踪,然而她右手手臂上已经凝结的伤口和周围残留的些许粘液都提醒着她那场袭击的真实性,接着她感到自己的左手正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紧紧攥着,她猛然转头,克里斯!克里斯竟然就躺在她的身边!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泛着青紫色,而他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脖颈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形态狰狞的咬痕和抓痕,那些伤口周围泛着不祥的黑色肿胀,有些甚至还在微微渗着暗色的血水,显然是那些怪物留下的!

      “克里斯!” 月牙儿的心骤然缩紧,她扑过去,颤抖的手指探向他的鼻息,很弱,但还有呼吸,她又赶紧触摸他的颈动脉,搏动缓慢而无力,是溺水?是水毒?还是那种怪物带有某种未知的毒素?或者三者皆有?月牙儿的大脑一片混乱,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深深吞气吐气,摄入足够的氧气来控制自己的情绪,与此同时,从前学校里学过的所有急救知识在她的脑海中飞速闪逝,没有时间犹豫,没有其他选择!

      月牙儿立刻跪坐起来,用力将克里斯的身体放平,清理掉他口鼻中的沙粒和泥污,接着开始按照标准流程进行心肺复苏,她用力地、有节奏地按压他的胸膛,交替进行人工呼吸,她触上他冰冷的嘴唇,渡去她微弱的生气,一遍,又一遍,直到她自己累得双手酸软,额头布满冷汗,然后她抬起自己刚刚结痂的手臂,用牙齿狠狠地再次撕开了那道伤口,剧痛让她闷哼一声,鲜红的血流立刻涌了出来,她迅速俯身,将自己的手臂凑到克里斯的唇边,用力挤压着伤口,让温热的、带着一丝甜腥气息的血液,一股一股地流入他的口中,渐渐的,克里斯的胸膛似乎起伏得明显了一些,但他依旧没有醒来,月牙儿看着克里斯身上那些可怖的伤口,她在心里疯狂地祈求,祈求她身体里能抵抗水毒的血液……可以为克里斯挣来一线生机!

      等一切做完,月牙儿几乎脱力,她浑身大汗淋漓,软软地瘫坐在沙地上,大口地喘着气,极度的疲惫如潮水般袭来,但她不敢就在这开阔的野外环境中休息,她强撑着抬起头,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一片高大嶙峋、黑黢黢的礁石群,或许能提供一些遮蔽,她想,她咬住牙,用最后一点力气,将克里斯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半背半拖地,一步一步艰难地将他挪向了那片礁石群,粗糙的沙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拖曳的痕迹,终于,在礁石群深处,她找到了一个由几块巨大礁石天然形成的、勉强可以容纳两人的凹陷处,像一个小小的坟墓,月牙儿将克里斯小心地安置在最里面,让他靠坐在石壁上,月牙儿自己也终于支撑不住,一下子瘫软下去,她甚至没有力气再去查看周围的环境,劫后余生的虚脱和疲惫征服了她,她下意识地靠向克里斯,将头轻轻枕在他的肩膀上,几乎是一刹那间,她就沉入了无边的倦怠之中……

      再次醒来时,四周已被浓稠的黑雾笼罩,月牙儿迷迷糊糊地动了动,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低的、带着气音的熟悉声音:“别动。” 月牙儿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整个人躺了下来,而她的头,此刻正枕在克里斯的大腿上,她刚想坐起身,克里斯的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嘘……” 克里斯在她耳边用气声说,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她看见他的目光警惕地盯着洞穴外浓稠的黑暗。

      月牙儿立刻屏住了呼吸,全身僵硬,心脏怦怦直跳,她顺着克里斯示意的方向,透过礁石的缝隙向外看去,月牙儿在极度的黑暗中难以视物,她只能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翅膀摩擦般的悉索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爪子刮擦着岩石和沙地,并且正在逐渐靠近,克里斯松开了捂着月牙儿嘴唇的手,然后慢慢地从他上衣的贴身内袋里掏出一只小巧的透明瓶子,他拔开瓶塞,小心地在洞口附近的岩石上滴了两滴液体,那液体无色无味,似乎很快就挥发在了空气中,紧接着,那徘徊不去的悉索声开始变得有些焦躁,在洞口附近来回摸索了片刻,似乎有些困惑,又似乎失去了目标,但最终,它还是渐渐走远了,完全消失在黑雾深处。

      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异响,克里斯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大概率是鬼眼蝙蝠……一种只在黑雾笼罩时出来觅食的罕见蝙蝠,视觉退化,但听觉和嗅觉极其敏锐,唾液有剧毒,偏好温血生物。”
      月牙儿仰头看着克里斯在黑暗中模糊的轮廓,小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克里斯低下头,他的蓝眼睛里浮动着一点深沉的波影,“我觉得……这里就是黑月之心。”
      看到月牙儿惊讶的脸色,克里斯握住了月牙儿的手,继续低声说:“出发前,我在教廷档案馆里查了所有关于这座岛的记载,我在一篇尤利西斯留下的笔记里读到,这片区域的岛屿地质构造特殊,多是由一种富含磁性矿物的黑色岩石构成,这种岩石会干扰几乎所有的电子信号和定位系统,所以船上的设备才会失灵,而有幸找到过这座岛的人,在他们的记述中,无一例外都提到了鬼眼蝙蝠,说它们是生活在这片岛屿深处的生物之一,是这座岛黑暗的哨兵。”
      月牙儿听得心惊肉跳,不由自主地靠向克里斯:“那……那我们是怎么到这里的?司徒的船呢?其他人呢?”

      克里斯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与凝重,“我不知道我们具体是怎么被冲上岸的……但那些蜘蛛样的怪物,它们似乎并不是想要杀死我们,而是……更像是在运送我们,也许是你的血,吸引了它们,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它们的行为太反常了,尤其是对你血液的反应,它们不像是在单纯攻击,更像是在……执行某种指令,也许是它们将我们带到了这里,至于其他人……”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深深的忧虑,“那些怪物被你的血引开,我想应该不会再攻击他们,我们只能希望他们吉人天相……” 说着他轻轻动了动身体,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月牙儿靠得更舒服些,“我的个人终端在这里完全失灵了,今晚看来只能在这里过夜,等明天我们再想办法找找出路。”

      月牙儿在沉默中点了点头,黑暗中,在这狭小的、坟墓般的礁石洞穴里,她和克里斯紧挨在一起,克里斯的手臂自然而然地环过她的肩膀,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月牙儿只觉得恍惚,这简直像在梦里,她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很疼,疼得足够她从梦里醒来,但她没有醒,所有这一切都在真实地发生着,这不就是她一直期盼的吗?回到克里斯身边?回到他的怀抱里?但为什么自己的心仍旧惴惴不安?月牙儿有些难以自洽,她忍不住抬手去摸克里斯的脸,她的指尖划过他的眼睛、鼻尖、下颌、脖颈,她能感到他温凉的皮肤上,那些细密的伤口已然消肿,忽然克里斯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他一把握住月牙儿的手,“冷吗?” 他问,月牙儿恍然醒了神,慌忙收回手,一股懦弱的羞怯涌上来,她摇摇头,将自己蜷缩起来。

      夜越来越深,雾越来越浓,气温下降地很快,月牙儿的脚趾有些发僵,但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她却奇怪地感到久违的安适,就好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无论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只要在克里斯身后,就能得到庇护,只要有克里斯在,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但此刻的感觉又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他的怀抱宽阔坚实,他的心跳透过潮湿的衣料传递过来,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属于成熟男人的气息,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时胸膛的起伏,以及手臂环绕她时,那微微收紧的、带着某种克制力量的肌肉线条,一种微妙的悸动在月牙儿心底悄然蔓延,冲淡了恐惧,她喜欢和他离得这么近,她甚至有些享受依赖他的这种感觉,她偷偷地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胸口,悄悄去嗅他的气味,直至沉沉睡去。

      第二天,当银光完全驱散黑雾,从礁石缝隙洒落下来,月牙儿和克里斯才从洞穴里出来,顺着昨天的痕迹一路来到那片沙地,幸好他们的随身求生包没有被海浪冲散,里面还有一些物资,在简单吃了点压缩饼干和浓缩营养液后,他们便沿着丛林的边缘行走,想试着摸索下这座岛的规模,然而岛上的景象光怪陆离,几乎超出了月牙儿所有的认知。

      黑月之心与塞兰尼其他任何已知大陆的生态群落都截然不同,它像是从一个更古老、更蛮荒的梦境中撕裂出来的一块碎片,空气中浓稠的水雾几乎可以掬饮,饱含着植物腐败后生成的甜腻腥气,丛林中遍布高大的巨木,粗壮的枝桠并非向上生长,而是以一种违背重力的姿态,向着四面八方疯狂地蔓延伸展,在高空中织成一张巨网,使得林下世界永远处于一种幽暗不明的昏暝状态。

      在这片昏暝之中,无处不在的发光植物构成了第二重诡异的光源,这里的一切大多都发生了奇怪的变异,动物与植物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月牙儿见到了一簇簇长着绒毛、会缓慢移动的紫色花朵;一大群能发出悦耳铃声的蓝色小飞虫;还有满身灰色羽毛、却有着兔子般长耳短尾的小型动物,在发出荧光的灌木丛中跳跃,好奇地远远打量着月牙儿和克里斯这两个不速之客,月牙儿甚至还看到了风筝般巨大的蝴蝶,翅膀扇动间洒下一片又一片发光的鳞粉,似乎这里的变异动植物都没有攻击性,它们只是安静地存在着。

      月牙儿愈发感到自己好像正行走在一副绚丽的丛林画卷里,简直像童话一样神奇,她渐渐放松了警惕,当他们穿过一片布满深紫色苔藓的洼地时,一排棕绿色的矮灌木上挂满了累累硕大的红色浆果,走了很久的路,早就有些饥渴的月牙儿本能地被吸引过去,刚想伸手摘一颗浆果,那无数条原本垂落在地、伪装成藤蔓的绿色触手突然弹射而起,如同毒蛇般缠向两人,那些触手上布满了吸盘!

      “小心!” 克里斯反应极快,猛地将月牙儿推向一旁,自己却来不及躲闪,一条格外粗壮的触手如鞭子般狠狠抽上他的肩膀!
      “呃!” 克里斯痛哼一声,肩膀处的衣物被撕裂,顿时皮开肉绽,伤口周围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发黑。
      “克里斯!” 月牙儿一步扑上去抱住他。

      艳绿色的触手藤如巨蟒般从树枝上垂落,蠢蠢欲动,意欲偷袭,它们看似柔软,表面却带着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倒钩刺,慌乱中有受惊的飞鸟被藤蔓缠裹,越挣扎勒得越紧,这片丛林绝非净土,每一片叶子背面,每一块岩石的缝隙中,都可能潜伏着未知的危险,黑月之心像一个活着的、拥有意识的巨大躯体,生命在这里以最原始、最赤裸的方式相互纠缠、掠夺、共生,而闯入其中的月牙儿和克里斯,不过是它皮肤上两只微不足道、正在被默默观察和评估的渺小生物。

      克里斯紧咬着牙关,忍住肩膀上的剧痛,俯身从靴子中拔出一柄匕首,他额上冷汗涔涔,但手中的刀却十分狠戾,触手藤一个突袭,克里斯一刀便斩断了一根,藤蔓断口处喷溅出腥臭的黑色汁液,但更多的触手随之而来,月牙儿步步后退,手足无措,克里斯单手持刀奋力劈砍,刀光闪烁间,不断有触手被斩断落地,扭曲变形,但克里斯的动作明显因肩伤和毒素的影响而变得越来越迟缓,他的脸色也越来越灰败,呼吸愈发急促,月牙儿看着他肩上不断扩大的黑色肿胀和淋漓的鲜血,心急如焚但毫无办法,就在两人节节败退,几乎要被那疯狂的藤蔓触手彻底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一阵空灵、悠远、却又带着某种奇特力量的声音,如同号角,又似古老的管笛,从丛林深处传来,那声音仿佛具有魔力,令那些原本疯狂攻击的变异植物猛地一滞,然后如同海浪退潮般迅速收缩了回去,重新变回了那副看似无害的、挂着红色浆果的普通灌木模样,徒留一地可怖的断肢和黑液。月牙儿惊魂未定,克里斯横握着刀,剧烈地喘息着,他肩头的伤口触目惊心。

      树影摇曳,在布满深紫色苔藓的湿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渐渐的,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茂密的、散发着荧光的丛林深处缓缓显露出来,待那人稍稍走近,月牙儿才看清他的长相,那是个健壮的男人,有着一头海藻般浓密、垂至腰际的深绿色长发,浑身上下仅以一片树叶编织的简陋衣物蔽体,露出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和线条流畅、充满力量的四肢和腹肌,然而这些都不足以让月牙儿惊讶,真正最令她感到诧异的是他瞳孔的颜色,他竟然有一双和月牙儿几乎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眼睛!

      这个从丛林深处走来的绿发男子沉默地审视着月牙儿和克里斯,他先是看了一眼克里斯受伤的肩,而后又在月牙儿的脸上停顿了片刻,接着他开口了,吐出一串语调奇特,音节拗口的话,那是月牙儿从未听过的语言,她一句也不懂,正当她茫然无措时,身边的克里斯却微微一动,他挣扎着坐直些,思忖一瞬后竟用同样晦涩、略显生硬的语调回应了几句,月牙儿惊呆了,她直直看向克里斯,那绿发男人似乎也对克里斯能听懂并回应他的话感到惊讶,他又说了几句,语气似乎缓和了些,并指了指克里斯不断流血的肩膀。

      克里斯喘了口气,一边忍着疼痛,一边给月牙儿低声翻译:“他问我们是谁,为何闯入圣地,我勉强能听懂一些,但只能说一点,这应该是一种极为古老的塞兰尼方言,我只在神谕启示录的残卷中读过只言片语,这种死掉的语言……” 因为失血和毒素,克里斯的身体忽然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月牙儿赶紧抱住了他,但克里斯仍不可抑制地瘫倒了下去。

      那绿发男子见状,也不再犹豫,他转身向林木间发出几声类似鸟鸣的呼哨,不一会儿,又有另外三个同样穿着叶片衣物的男人在丛林中悄无声息地现身,他们无一例外,都拥有绿色的头发和琥珀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月牙儿和克里斯,低声用那种古老的语言相互交谈了一会儿,其中一人从他背上的木框里取出几柳柔韧的藤蔓,四人配合着,很快就织出了一张简易的网床,他们将已陷入半昏迷的克里斯抬了上去,然后一人抓起网床的一角,向着丛林深处走去。

      月牙儿一秒都没耽搁,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和他们一起穿过一片又一片茂密得几乎不见天日的丛林,林间地面覆盖着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落叶,靴子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柔软而陷足,不时爆出咕噜的气泡,释放出更浓烈的腐败气息,其下隐藏着湿滑的树根、尖锐的碎石,甚至还有突然出现的、不知通向何处的泥泞坑洞,月牙儿每走一步都需要格外小心,她走得极为吃力,但那些绿发男子们赤足却如履平地,行走地非常顺畅,就这样走了许久,直到一条潺潺作响的溪流横亘眼前挡住了去路,绿发男人们才终于停下脚步,月牙儿早已累得满头大汗,她举目四望,仔细一番观察才惊觉,溪流对岸竟是一片隐秘的村落,那些房屋皆由叶片、茅草和粗壮的藤蔓巧妙搭建,与周围的丛林环境融为一体,毫不突兀,仿佛本身就是丛林生长出来一部分,月牙儿甚至第一眼都没有发现这里是一片聚居地。

      震惊之下,月牙儿随着那四个绿发男人绕过溪流,他们将克里斯抬进其中一间叶屋,屋门很低很矮,就连月牙儿都要低着头才能进去,屋内铺着厚厚的干草,墙壁上挂着一些用羽毛和贝壳做成的装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类似草药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很快,几个身材纤细、同样穿着叶片衣料的绿发女人匆匆赶来,端着干净的清水和用某种柔软树皮制成的布,她们示意月牙儿扶稳克里斯,然后她们用刀小心地割开克里斯贴身的上衣,熟练地清理他肩膀上可怖的伤口,用水洗去所有黑色的毒血,月牙儿几次想帮忙,但都被女人们推却回来,她们友好地对月牙儿笑笑,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待伤口清洗好,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女人从屋外拿进来一只木碗,里面是一种捣好的、散发着浓郁清苦气味的深绿色糊状膏剂,那女人将这膏剂仔细地敷在了克里斯的伤口上。

      上药的剧痛令克里斯短暂地清醒了片刻,他和那些绿发女人们又用那种古老的语言交谈了几句,然后他虚弱地告诉月牙儿:“她们说这是净根……一种岛上特有的植物,能缓解触手藤的毒素,必须敷上……否则……有生命危险……” 克里斯浑身绷紧,冷汗一阵接着一阵,说了几句,他又有些失力,月牙儿连忙用手捂上他的嘴唇,让他不要再说,多闭眼休息,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守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骇人的伤口,以防有任何突然的不测,然而月牙儿想象中的所有不测都没有发生,敷药后不久,那些黑色的肿胀似乎真的停止了扩散,甚至消退了一些,昏睡中的克里斯也渐渐松开了眉头,似乎是向好的趋势,月牙儿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她好奇地比着手势,向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较轻的绿发女人发问,“你们是什么人?” 但那个女人只是微笑着摇摇头,指了指沉睡的克里斯,过了一会儿,她们又端来了一些食物,几只红色的未知水果,还有一碗散发着诱人热气的、用根茎和菌类熬煮的浓汤,月牙儿接过木碗,试探着尝了一口,味道竟然很好,而且吃下去后,身体感到一种莫名的舒适,月牙儿看着这一双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眼睛,心中的疑惑越发强烈。

      当夜,月牙儿坚持要守着克里斯睡在这同一间叶屋之中,屋子里没有灯,银光褪尽后就陷入了纯粹的黑暗,克里斯睡得很沉,他的心跳平稳了许多,屋外传来夜虫的低鸣和溪流的潺潺水声,药草的清苦和干草的淡香交织不散,月牙儿听着克里斯均匀的呼吸声,感受着他身体传来的温度,在这片完全陌生、神秘莫测的丛林里,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浮上月牙儿的心,如果能和他在一起,永远留在这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即便是永远留在这与世隔绝的丛林,似乎……也并非不可接受?她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呢?真奇怪……怀着这样纷乱的心绪,月牙儿久久难以入眠。

      翌日,克里斯的情况明显好转,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伤口也还有阵痛,但他已经能够站起来,并且能在月牙儿的搀扶下慢慢行走了,月牙儿很高兴,陪着克里斯喝了一些汤。晌午时分,最初那个救下他们的绿发壮汉又来到了叶屋,他对着克里斯和月牙儿比划了几个手势,又说了几句话,克里斯听后,为月牙儿翻译说:“部落的长老要见我们。” 他的眉宇中闪过一缕担忧。

      在绿发壮汉的引领下,两人穿过溪流,来到了位于村落中心的一个显得格外宽敞的叶片茅草屋前,门口悬挂着用彩色羽毛串成的帘子,屋门依然很矮,克里斯几乎要九十度弯腰才能进去,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草药和烟熏的味道,靠近窗口的位置,厚厚的干草上铺着一张完整的、毛皮斑斓的巨大兽皮,兽皮上端坐着一位老者,这位长老有一头枯草般的绿色长发,他瘦得几乎皮包骨头,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他同样穿着叶片衣,但外面罩了一件用某种黑色羽毛编织的斗篷,当然,还有他的那双眼睛,和月牙儿一样的琥珀色瞳孔,蒙上了一层岁月的薄翳,他手里握着一根高高的手杖,那手杖顶端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散发着柔和绿色幽光的晶石,他一直看着月牙儿的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虽然很低很沉,但他说的竟然是磕磕绊绊、带着古怪口音的通用语,“外来的……女孩,是水蜘蛛……带你……来到这里?”
      月牙儿心中一颤,水蜘蛛?原来在船上袭击我们的怪物叫做水蜘蛛?反应过来后,她连忙点头:“是的。”

      长老微微颔首,“水蜘蛛……是我们的守卫,它们带你来,一定……有它们的理由。” 长老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月牙儿,他忽地“笃、笃、笃”,用手杖尾端敲了三下地面,旁边那个绿发壮汉毫无预兆地出手,一把锋利的兽骨小刀“刷”的一下,在月牙儿的手腕上划过一道伤口,还没来得及感觉疼,鲜血就从伤处沁了出来。克里斯脸色剧变,一步上前就要夺刀,但立即被门外进来的两个绿发男子拦住,他们没有进一步的攻击动作,只是阻止克里斯靠近。

      绿发壮汉收了刀,拿了一只小碗接了两滴月牙儿的血,又用一种蘸了清水的柔软树叶小心地擦拭掉月牙儿手腕上的血珠,然后取了一点绿色的药泥涂抹在伤口上,血立刻止住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他的动作熟练而迅速,仿佛只是做了一个必要的程序,月牙儿看出他们似乎并无恶意。

      长老伸出手,那个壮汉立刻将装有月牙儿血液的小碗恭敬地递上,长老用枯瘦的指尖蘸了一点鲜血,放入口中尝了尝,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月牙儿,缓缓说道:“你的血……不纯,但……你确实……和外面的人类……不一样。”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什么,“你……是谁?”

      月牙儿完全懵了,她不明白什么叫做“和外面的人类不一样”,她茫然地看向克里斯,克里斯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月牙儿更加困惑,她说:“我……我就是普通的人类,只是我的血能抵抗水毒,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个。”

      “没有人类……能抵抗水毒。” 长老的声音斩钉截铁,“水毒是人类的罪孽,是塞兰尼……对人类的惩罚,你能抵抗水毒,这说明……你原本……就不属于人类,你……属于塞兰尼。”
      月牙儿呆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什么?我属于塞兰尼?这是什么意思?”
      长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们和塞兰尼一同出生,在外面的人类……从星空彼岸……来到这里的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在这里了。”
      “和塞兰尼一同出生?所以……你们是原初之民?” 月牙儿难以想象传说中的原初之民竟然真的存在。

      长老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只是继续说着:“人类的到来,带来了很多……不好的东西,其中最不好的……是一种……发光的石头……拥有巨大的能量。”
      月牙儿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浮现出来,她脱口而出:“水晶矿?!您说的是水晶矿?水晶矿……不属于塞兰尼?是人类从地球带来的?” 这个信息竟比刚才那个更劲爆。

      长老沉重地点了点头,确认了月牙儿的猜测,他长吁一口气,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悲悯和愤怒:“因为人类的罪孽……塞兰尼的月亮……消失了!我们曾经有过……一轮美丽的蓝色月亮,宁静的月光……滋养万物,自从月亮消失,无尽的银光和黑雾……开始交替不休,我们永远失去了……我们的月亮。” 他的琥珀色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哀伤,“塞兰尼……就此异变!水、土壤、岩石、生命……一切!只有少数……能够抵抗,我们……是其中一种。”
      月牙儿惊愕地捂住了嘴,这一切于她简直晴天霹雳。

      “曾经有人类……发现过,他们……抓走了……我们的一些人,受尽折磨……都死了……人类……一无所获。” 长老的嗓音里有刻骨的痛楚,“人类的恶果!人类的原罪!” 他的声调拔高,带着控诉,“不可饶恕的罪恶!”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呼吸变得急促,但很快又化为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还好……人类终将……自食恶果,因为塞兰尼……即将……毁灭。”
      “塞兰尼即将毁灭?!” 月牙儿和克里斯同时失声反问。

      “水毒、异变,所有的生命……都可以感受到,塞兰尼的……愤怒,它的痛苦……它的……死亡!” 长老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这一天……已经很近……很近,也许就是明天。”
      长老的目光再次落在月牙儿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你的血液里……有和我们……相似的东西,但你……并不完全……属于我们。” 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用苍老的手指,艰难地将他权杖顶端那颗散发着柔和绿色幽光的晶石取了下来,递向月牙儿。

      “拿走吧。” 他说,“这里面……有先祖……血液的结晶,如果……外面的人类……还想赎罪,还想……挽救什么,那就毁掉……那罪恶的石头!也许我们的先祖……能救塞兰尼一命,但是……”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严厉和决绝,“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你们……走吧!不要告诉外面……我们的事情,塞兰尼……很快就要死了……让我们……在平静的日子里……结束一切吧!”

      月牙儿颤抖着,郑重地接过了那颗绿色的晶石,小心翼翼地把它塞进了衣服内侧最安全的口袋里,紧紧贴着她的心脏,但与此同时,她的脑子一片轰鸣,就像有无数惊雷在里面同时爆炸,塞兰尼将要毁灭?水晶矿是水毒源头?原初之民?先祖血液的结晶?信息太多了,太庞大了,她一时根本无法消化。

      长老挥了挥手,几个高大的绿发男人,包括那个最初救他们的那个壮汉,都走了过来,沉默地簇拥着他们,绕过一个个低矮的叶屋,穿过潺潺溪流,深入茂密的丛林,一路将月牙儿和克里斯送回了他们最初醒来的那片沙地,绿发壮汉指了指远处海浪中漂浮着的一艘看起来十分破旧、似乎废弃已久的小木船,用那种古老的塞兰尼语言对克里斯说了几句,月牙儿着急地问,“他说了什么?” 克里斯抿了抿唇:“他说,那艘船是上一个找到这里的人类留下的,他让我们坐那艘船离开,水蜘蛛会送我们到人类的海域,他还说……走吧,别再来了。”

      似乎是看出克里斯向月牙儿说明了他们的意思,那个绿发壮汉和他的几个同伴不再言语,他们转过身,沉默地、迅速地退回了茂密的丛林,他们深绿色的头发在林中一闪,便如水滴融入大海般,彻底消失不见。

      空旷的沙地上,只剩下月牙儿和克里斯,以及那艘随时可能散架的破旧小船,海风吹起月牙儿的额发,带来清凉的水汽,但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想到长老的话,想到塞兰尼的一切,城市、海洋、森林、所有的人,都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彻底死亡,所有人都要迎来终结,茫茫大海,一叶孤舟,世界的真相如此残酷,未来的起点就是终点,世界末日……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她还能做什么?她最想要什么?月牙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克里斯,他背对她站在海边,海风将他的一头金发吹得颇为荒凉,月牙儿有些魔怔般自顾自想着,“我逃离故土,跨越山海,经历生死,究竟为了什么?” 她默默问自己。

      “我只是为了找到你,所有一切都是你,我只想要你!” 她心中的声音大声回答。

      在注定湮灭的命运面前,所有的犹豫、矜持、挣扎、爱恨、甚至寻找与别离,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毫无意义,电光火石间,一股冲动,火山般在心脏中爆发!月牙儿向着克里斯奔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死死地抱住了他,她再也不想和他分开,她再也不想放开他,她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岩浆般炙热,她几乎语无伦次,“我拼了命……就是为了找到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下……为什么不要我了……我一直等你……我每天都在想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抛下我一个人……” 她哭得停不下来。

      克里斯在月牙儿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情感爆发中怔了一瞬,但随即,他安静的蓝眼睛里像是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碎裂开来,他深深呼吸,无比坚定地回拥住月牙儿,克里斯抚上月牙儿的后颈,将月牙儿的眼睛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克里斯紧紧抱着月牙儿,就像抱着他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沙地,风声穿过礁石,留下一个无奈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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