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鬼缠身的她今天还活着

　　钱垚喉头梗涩，一个字也发不出。

　　“你没有想过！”林镜初步步紧迫，刀直往下扎，“但凡你曾想过，你不会什么也不查就轻易退亲，但凡你有半分顾及到那个将要成为你妻子的女子，稍微想想都会察觉到摆到你面前的戏有多么经不过推敲。从头到尾，你只想到你那尊贵的尊严，那可是你的奇耻大辱，不能提，连想也不能去想。”

　　林镜初一手抓着椅子扶手吃力站起，一手指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公堂巍巍，犹言在耳。再小的罪，公堂断案定刑尚且要铁证。你若无法直视别人给你的羞辱，连揭开也不敢，那你就该绿帽子一顶顶老老实实戴着。可你毁人一生，无凭无据，双眼一闭，便心安理得了。”

　　林镜初气息奄奄，发出的声音已经是在残喘，却响彻入耳，如千斤闸，压弯了钱垚的腰。她呵一声冷笑，“钱垚，你可以滚了，公堂可定不了你的罪。”

　　钱坤沉重朝林羡和林锦时一拜，愧疚道：“此事全是不肖子的过错，老夫教子无方，安乐伯府定会给林大姑娘一个交代。”

　　林羡冷眼扫过钱坤，这笔帐他自会加倍讨回利息。

　　钱垚咚的一声朝林锦时跪下，连叩三个响头。林锦时两眼放空，形如空壳，毫无反应，钱坤默然拉着儿子走出公堂。

　　随着父子俩离开，公堂陷入一阵静寂，夜风过堂，林镜初如燃尽的烛火将熄，摇摇欲坠，朝正座上的王回露出了平和的笑容，所有攻击性如潮退去，气若游丝说道：“那日，巧儿也在望月楼，其余交给大……”

　　话未尽，林镜初往旁倒下，惊得王回也离座跑下来，离最近的林羡才半抱起昏迷的林镜初，怀里的身体冷得令他打颤，他将手放在她颈处，探不到丝毫起伏，他如五雷轰顶，想去探她鼻息的手僵住，丧失了进一步的勇气。

　　其余人见状无不心惊，林镜初就这样断气了不成？

　　崔晏晏几乎是扑到林镜初身上，伸指就探林镜初的鼻息，所有人屏息注视着崔晏晏。

　　“还有气，很弱，但还有的。”崔晏晏激动地尖声嚷嚷。

　　林羡闻言，抱起林镜初就往外冲。

　　崔晏晏瘫坐在地，自责痛哭。崔璟渊意思意思摸头安抚，反被抱住大腿，来不及撤身，崔晏晏哭得更凶，“大哥，怎么办，我好像又做错了？”她没想到自己很可能真冤枉了林镜初，更没想到林镜初真病弱至此。

　　气息似有若无，只剩一口气的林镜初真的还能活下去吗？

　　这晚，栎阳城中知道这出热闹的，大多数只关心林镜初到底断气了没有？剩下的倒也不是盼她活着，而是一颗心早在攘权夺利中淬出了八百个心眼，捉摸起了其中有没有什么阳谋阴谋。怎么人白天还性命垂危昏迷不醒，晚上又能好端端大闹大理寺，把淮王府和安乐伯府都搅合进去，闹完又来性命垂危昏迷不醒，当谁是傻子呢？

　　翌日，林府先有钱坤绑子到林府大门口当众负荆请罪，声称退亲全是钱垚单方面的过错，是钱垚配不上林大姑娘。有猜是钱垚惹了什么风流债，被抓了把柄被迫认栽。也有猜是林羡为继女出头，仗势强按安乐伯府低头。

　　后有崔晏晏为误告林镜初登门致歉，林镜初杀仆这出大戏，没两日，大理寺也出了结果，凶手也是林府丫鬟，因私怨怀恨唆使旧识采药郎潜入庄子毒杀死者后，将其投入水井伪装自杀。

　　前一桩还各有揣测，这一桩舆论则是一面倒认定人是林慕初杀的，不过推个替死鬼出来罢了。

　　贵如大公主，重如准王府，对上林镜初，都落不得好，究竟是皇帝对林镜初的偏袒真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还是皇帝打算借林镜初又憋什么大招整治他们？想到此，无不后背发凉，他们更愿意相信是前者，那就表示这个皇帝终于开始昏头了，他们也不敢期盼好日子立刻到来，起码盯着他们屁股鞭打的鞭子能缓一缓。

　　所以，最好就麻烦林镜初赶紧去死一死。那么，无论是哪种，他们都可以安心些。

　　不管真假，多方打探得到的消息都是林镜初昏迷不醒，就是吊着一口气不死，就说吧，气不气人。有些人，就是有本事活成连多呼吸一口空气也是错。

　　林府平秋斋，林镜初确确实实昏迷着。

　　同一方院内，林锦时也因发高热陷入昏迷。金敏秀寸步不离守着，不过两日，如油盏熬干，脸色已呈灰白。

　　经黄雨晴的东窗事发，金毓秀发落了不少奴仆，平秋斋上下战战兢兢。

　　金毓秀枯坐在榻边，紧握着林锦时的手，她的锦时，一直蜷缩在深渊底，她却没办法拉她上来。林锦时无条件护着纵着黄雨晴，拯救着从前的自己。她除了旁观，什么也做不了，只望有一天女儿能自救。

　　她不是没发现黄雨晴的不安分，她以为那只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却不料是一条冷血的毒蛇。

　　一股冷风刮面而过，金敏秀打了个激灵，未闩紧的支摘窗“哐啷”一声，金毓秀才回过神来，起身去关窗，并没有察觉到这股冷风是从里往外。她站在窗边，犹能听到外面风声如离弦之箭疾出。

　　大理寺狱中，黄雨晴是被一股冷风刮醒的，黄雨晴昏昏沉沉中惊觉到了不对，太静了，一点声响都没有，听不到老鼠窜动，连身下的稻草堆也没了虫豸的窸窸窣窣。

　　凛冽的寒气眨眼间穿透她的骨髓，一股看不到的力量将她提到半空，她的喉咙已被冻结，牙齿在僵住的下颌间打颤。

　　下一瞬间，她的胸膛被贯穿，她瞳孔放大，最后一眼，借着上方通气孔透进来微弱的光，她清楚看到了灰雾里林锦时的脸，毫无波澜，如屠夫屠宰牲口。

　　这才是林锦时的真面目吗？林锦时居然骗了她，多可笑，她一直以为自己将林锦时掌握于手心。

　　顿时，恨意滔天。

　　她是命不好，但她从未认命，明明，她已经成功了。

　　林锦时命好能嫁如意郎君，那她为什么不能？林锦时喜欢钱垚，她也喜欢呀，她不贪心，只求当个妾侍。名门大族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不是她，也会有其他女子。她并不觉得有丝毫对不起林锦时。

　　相反，她是在帮林锦时。

　　就林锦时那木讷的样子如何能拴住男人的心？何况林锦初那软性子又如何做得了当家主母？她们一同嫁给钱垚，一切还是跟在平秋斋一样，全权交给她打理，由她来掌家，她会一辈子护着林锦时，林锦时当名面上的正室夫人享清福不好吗？

　　偏生钱壵对她不屑一顾，还骂她不知羞耻。

　　她嫁不了钱垚，林锦时自然也不行。林锦时也就暂时委屈下，她会替她们谋划一个更好的夫君。

　　巧儿的死也怨不得她，如果巧儿运气好些，那日不去找在望月楼帮厨的婶娘，就不会撞见她假扮林锦时。如果巧儿不那么贪得无厌，屡次向她勒索，在得罪林镜初被打发到庄子后还要挟她相帮，就不会横死。

　　林镜初一再欺辱她废她右手，替她偿了人命债不是应当的吗？何况是林镜初先逼巧儿狗急跳墙，其中也有林镜初作的孽。

　　在气绝的前一刻，即便已身陷大狱，生路断绝，她都不悔。她于林锦时，是过去的救赎；林锦时于她，是未来的路。

　　“嘀哒，嘀哒……”她听到了自己的血滴落的巨响，也是她生命的终响，她宁愿死在六年前的倾盆大雨里。

　　她真的用尽了全力去奔向她选定的路，她的人生可以失败，可不能是一场笑话。

　　灰雾散去，她倒在地上。霉腐，秽物，血腥混合成浊流填满她最后的人生，硕鼠们爬上她的身体，开始啃咬进食。

　　她双眼圆睁，眼珠成了两个无底的深潭，还是不甘心呀。

　　林锦时从恶梦中惊醒，金毓秀急轻声安抚：“别怕别怕，娘亲在这里。”

　　“娘，我手上有血。”林锦时神态癫狂，失控尖叫。

　　金毓秀抓起林锦时的双手凑到她眼前，“看看，你自己看看。”

　　这是一双干干净净的手，林锦时怔住，狂跳快要爆开的胸膛渐渐平息，金毓秀心疼得俯下身抱紧她，“没事的，你只是魇着了。”

　　魇着了？她是做恶梦了，林锦时一脸茫然，完全想不起梦境。

　　金毓秀亲自喂了林锦时一碗米粥，又喂了汤药，确认林锦时已退热，又仔细吩咐了丫鬟几句，才放心离开。刚出房门，金毓秀一阵晕眩，熬了两天两夜，紧绷的心弦一松，身体才垮了下来。

　　她扶住门框站稳，望向了对面林镜初的厢房。

　　林锦时平躺在床上，目光游离，伸出右手，在空中虚虚抓着什么。

　　金毓秀一进门，就见守夜的丫鬟打着盹，烛火将灭，一团灰雾笼在床榻上方，一只手从灰雾里伸出，抓向了床上昏迷的林镜初。

　　金毓秀骇然失色，不及多想就冲上前，以一介肉身去驱赶灰雾，手一触到灰雾。灰雾即四散，不见踪影。

　　金毓秀心有余悸地倚坐在床边，目光落在林镜初身上，少女单薄成了寥寥几笔勾勒出的线描，她想起了初次见到的林镜初。

　　小女孩那时右额角的伤才愈合不久，伤口粗砺不平，泛着暗红，如腐败的肉芽。乍然在一个小孩脸上看到这般狰狞的伤疤，她有些吃惊，目光停留久了些。林镜初察觉到了，反而高高仰起了脸，将伤疤彻底展露人前，装出不当一回事的样子。

　　一个敏感要强的孩子，对她充满戒备，排斥，言行恶劣。

　　林羡出外地赴任，决定将林镜初留在栎阳交给她照顾，林镜初又求又哭又闹，发了疯见什么砸什么，不吃不喝，还是没用。林羡起程那天，才四岁的孩子异常平静，不再鲜活，只问一句：“爹爹，你还会回来吗？”

　　自那天起，四岁的林镜初就此把自己关进了一方小院。

　　金毓秀心绪翻涌，林镜初生来是恶鬼，还是那天起才坠入了地狱？答案似乎不重要。

　　这次林镜初不管出于何种目的，结果都是帮了林锦时。可如果可能，她还是自私希望林镜初一辈子不要踏出观澜院。刚刚如果她稍有理智，就不会冲进来。

　　林镜初太危险又不可控，她无法不惧怕，甚至无法确认此时躺着的林镜初是否真的昏迷。

　　“孩子，你好好活下去。”这句话，金毓秀是出于真心，也是作戏。

　　金毓秀走后，林镜初半睁开了眼，眼底万鬼攒动。

　　“对啊，你好好活下去不好吗？何必非得半生不死地跟我们耗下去，你现在已经吃不出甜酸苦辣，很快你会什么都闻不到，听不见，看不见，最后连疼痛也感受不到，与活死人无异。”

　　“好吵。”林镜初呢喃，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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