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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格外的暖。

　　阿朗站在新修的校舍前，手心微微出汗。

　　他今天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那是周大叔用旧改新送给他的“教师礼物”。

　　山风穿过新糊的窗纸，吹动他额前已有些凌乱的碎发。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教室的门。

　　阳光透过木窗，洒在二十几张稚嫩的脸庞上。

　　孩子们齐刷刷望过来，眼睛清澈得像山里的泉水。

　　他们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最小的才刚满七岁，脚上的布鞋还沾着泥巴，但脊背却挺得笔直。

　　“同学们，今天我们来上第一课。”阿朗走到讲台前，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

　　他没有拿书，而是从随身多年的布包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物件。

　　孩子们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阿朗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捧暗红色的泥土，和一只磨得光滑的竹哨。

　　“这是我们的课本。”阿朗将红土轻轻放在讲台上，举起那只竹哨。

　　“今天不讲识字，不讲算数。”

　　“我给大家讲一座桥，一条路，和一群……永远留在山里的人。”

　　哨音在教室里悠扬响起，是三短一长，布谷鸟的调子。

　　孩子们安静下来。阿朗的视线越过他们，仿佛穿透墙壁，回到了那个炮火连天的岁月。

　　“这第一个故事，是关于一座‘桥’。”

　　阿朗讲起了滇缅公路上那座炸了又修、修了又炸的惠通桥。

　　他没有描述血肉横飞的场面，而是讲了一个叫“永胜”的哥哥。

　　永胜哥最爱吃娘烙的糖饼，总说等路修通了，要第一个走过桥去，看看山外是啥样。

　　“桥通那天，永胜哥没来得及吃上糖饼。”阿朗的声音很轻。

　　“他去看哑炮，再也没回来。”

　　“他娘把攒了半年的糖，全烙进了饼里，对着空荡荡的山路，坐了一夜。”

　　教室里静得能听到窗外的鸟叫。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吸了吸鼻子。

　　“那……后来桥呢？”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忍不住问。

　　“桥，后来通了。”阿朗看着孩子们。

　　“弹药、药品、粮食，从桥上运过去，支撑着前线又打了许多胜仗。”

　　“可以说，那座桥，是用很多像永胜哥这样的生命守住的。”

　　他捏起一撮红土，轻轻洒在黑板下沿：“这土，就是从桥头带来的。”

　　“永胜哥，和很多记不住名字的叔叔伯伯，就化在了这样的泥土里，守着脚下的山河。”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路’的。”

　　阿朗讲到如何在黑云般的蚊虫、魔鬼般的瘴气里开辟道路。

　　他讲起战友“小豆子”，年龄和台下最大的学生相仿，肩膀被子弹打穿，却把最后一口炒面塞给发高烧的弟弟。

　　“小豆子哥哥后来怎么样了？”小姑娘怯生生地问。

　　阿朗沉默片刻，望向窗外抽芽的绿树：“他留在了路上。”

　　“他说，他没啥学问，但力气大，能帮后面的人把路踏平一点，也好。”

　　他拿起竹哨，又吹了一声，这次调子有些不同。“这是‘平安’的信号。”

　　“我们约好，等胜利了，就吹这个调子报平安。”

　　“可惜，很多人再也听不到了。”

　　阿朗走下来，将竹哨递给刚才提问的男孩：“你试试吹口气，轻点。”

　　男孩小心地吹响，声音虽不圆润，却清亮地回荡在教室里。

　　“听，这就是平安的声音。”阿朗对全班孩子说。

　　“这平安，是路上那些再也没回来的哥哥姐姐，用命换来的。”

　　“而这第三个故事嘛……就是关于“家”的。”

　　阿朗终于讲到了自己。

　　讲他如何与父母失散，如何被游击队的“山鹰叔叔”所救，如何和石头弟弟在枪林弹雨里送信。

　　他省略了血腥，只描述深夜山林里的寒冷，和怀抱情报时感觉到的“比命还重”的责任。

　　“老师，”一个一直安静听讲的女孩举起手。

　　“你怕过吗？”

　　“怕。”阿朗坦诚地看着她，目光温和而深邃。

　　“怕黑，怕冷，怕完不成任务，怕身边的叔叔、弟弟突然就不见了。”

　　“但山鹰叔叔告诉我，害怕不丢人，但因为害怕就不往前走，才对不起那些替你怕过、为你倒下的人。”

　　他走回讲台，用粉笔在黑板上慢慢画出一条路，一座桥，桥这边写上“过去”，桥那边写上“将来”。

　　“我们打仗，不是为了记住仇恨。”阿朗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张稚嫩而专注的脸。

　　“是为了让你们这些娃，能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安心读书识字，不用怕天上的飞机，不用躲林里的枪子。”

　　“是为了让千千万万个家，能团圆。”

　　他指着黑板上的“桥”说：“老师讲这些，是希望你们知道，你们脚下的每一寸平地，都曾经坑坑洼洼。”

　　“你们能吃饱饭，是因为有人曾饿着肚子挖野菜支前。”

　　“你们能念书，是无数人用生命铺就了这条路。”

　　下课铃响了（其实是村长敲的一段铁轨），孩子们却没人动。

　　阿朗收起竹哨和红土，包好。

　　“记住这座桥，这条路。好好长大，替那些没能长大的人，看看他们没看过的将来。”

　　阳光正好，校旗在山风里轻轻飘动。

　　阿朗走出教室，看着操场上奔跑追逐的孩子，听着那清脆的竹哨声夹杂在笑闹里，觉得这片用无数黄昏换来的清晨，真好。

　　历史沉甸甸地留在了过去，而未来，正轻快地奔跑在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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