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永生、记忆与透明的我们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意识仿佛一艘卸下了所有风帆的小船,在经历了月夜垂钓的兴奋、落水的惊魂以及与晨曦那番关于存在与过程的哲学思辨后,终于耗尽了所有精力,缓缓地、毫无抵抗地沉入了一片温暖、安稳、没有梦境打扰的、纯粹而深沉的黑暗之中。那是一种久违的、仿佛回归生命最初状态的沉睡,连时间的流逝都失去了意义。
等到我再次恢复意识,仿佛从最深的海底缓慢上浮,感官一点点重新连接现实。
我缓缓地、带着睡意朦胧的滞涩感,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预想中那冰冷光滑、带着未来科技感的维生仓内壁,也不是那艘椭球形飞船内部简洁流畅、充满非人理性的线条与柔和光源。
而是……熟悉到让我心脏骤然停止跳动、呼吸都为之一滞的——我旧日卧室的天花板!
淡雅的米白色调,带着手工粉刷留下的、极其细微的、如同水流般自然的纹理。在靠近墙角的位置,那一小块我童年时因为调皮爬上爬下、不小心用玩具磕碰留下的、不算太明显的凹痕,以及后来为了掩饰,我亲手贴上去的那张已经有些褪色、印着卡通星星月亮图案的贴纸……
所有细节,都与我记忆深处、那个被病魔阴影彻底笼罩之前,属于我的、充满了个人印记和生活气息的小天地,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慌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仿佛要挣脱束缚。我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
这……这真的是我曾经的卧室!
靠墙的书桌上,还随意摊开着那本我没来得及看完的、页面已经有些卷边的科幻小说;椅背上,搭着我最喜欢的那件浅蓝色针织外套,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记忆中阳光晒过的味道;甚至连窗台上那盆我疏于打理、总是半死不活、叶片有些发黄的绿萝,都还顽强地待在它那个熟悉的老位置!
每一处细节,每一件物品的摆放,甚至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属于“家”的独特气息,都精准地复刻了我记忆中最鲜活的片段。
难道……之前那一切匪夷所思的经历——从冷冻中苏醒,跨越万年的时空错位,神秘而强大的AI晨曦,消失的金字塔与那片湛蓝的湖泊,还有昨晚那充满哲学隐喻的月夜垂钓……
都只是一场漫长、曲折、荒诞离奇到了极点的……梦境?是我在病榻上弥留之际,大脑皮层因为缺氧或药物刺激而编织出的、光怪陆离的幻觉?
我不由自主地这样怀疑起来,心中瞬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失落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庆幸?
如果那真的只是一场梦,虽然失去了接触超未来科技的震撼体验,但至少,那个生我养我、承载了我所有爱恨悲欢的、熟悉的世界,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平凡而真实的人生……都还在!我并没有被孤独地抛掷在时间的荒原上。
带着这种复杂到极点的心情,我几乎是颤抖着手,掀开了身上那床柔软舒适、图案是我记忆中最喜欢的那款星空宇宙的被子和床单,赤着脚,踩在微凉而光滑的木地板上,快步走到窗边。
我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祈祷般的心情,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用尽全身力气,唰啦一下拉开了那面印着小碎花的窗帘——
窗外,映入眼帘的,却不是记忆中那熟悉的、有些杂乱却充满烟火气的城市街景,不是对面阳台上邻居家晾晒的、随风轻轻摆动的衣物,也不是楼下那棵每到秋天就叶片金黄的银杏树。
是一片无垠的、在正午炽烈阳光下,泛着刺眼夺目金芒的、仿佛延伸到世界尽头的……沙海。
视野的尽头,那片埋葬了古老金字塔传说的、蓝得如同最纯净宝石的湖泊,如同沙漠巨人沉睡时半睁的、深邃的眼睛,静静地、永恒地镶嵌在无边的金黄之中,与我这间“熟悉”的卧室,形成了最尖锐、最超现实的对比。
好家伙。
我心里咯噔一下,最后一丝侥幸如同阳光下的泡沫,瞬间破裂,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那些光怪陆离、超越理解的经历,不是假的。不是梦。
心头那点关于“回归日常”的微弱期盼被彻底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以名状的情绪——是对过去那个熟悉世界彻底的、不容置疑的告别,也是对眼前这超现实处境最终的、无奈的确认。我并没有回去,我依然停留在这个由“天工”和晨曦主导的、陌生而宏大的新纪元。
我站在窗边,望着窗外那片亘古的沙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翻腾的波澜。然后,我转身,伸手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不出所料,晨曦已然静立在门外不远处的“客厅”(如果这飞船内部复刻的我家的这个区域还能被称为客厅的话)里,仿佛她从未离开,一直就在这里等待着我的苏醒。
她脸上依旧是那仿佛焊上去一般的、无懈可击的温馨笑容,声音柔和得如同春日暖风:“早上好——不,”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俏皮地歪了歪头,纠正了一下自己的用词,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看外面的天色,应该是中午好了。”
她明显是故意的。虽然我理智上清楚地知道她是一个AI,一个由复杂算法和纳米机械构成的集合体,但这种带着点调侃和捉弄意味的、过于拟人化的问候方式,还是让我难免感觉到些许尴尬和不自在,仿佛昨晚在湖中心载具上,那番关于“过程与结果”的、带着点少年人故作深沉的“高谈阔论”,以及后来因为与大鱼搏斗而不慎落水、狼狈不堪地被捞上来的窘态,都被她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记录在案。
“黄泰和林默他们呢?”我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下意识地岔开话题,试图缓解这微妙的尴尬氛围。
“他们二位,此刻还在和周公进行着深度的、愉快的畅谈,”晨曦微笑道,用了一个非常古典而文雅的比喻,“或者,用你们更现代一点的说法,他们正以另一种意识层面的方式,体验着各自内心深处的‘诗和远方’。”
看来他们还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许也正经历着与我类似的、关于“熟悉环境”的冲击与确认。
我犹豫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最终还是决定问出那个从苏醒之初就盘旋在心头、随着经历增多而愈发清晰的问题。毕竟,对于一具曾经被晚期癌症彻底摧毁的身体而言,“健康”的定义,总是格外敏感和重要。
“晨曦,我……想问你一个小小的问题。”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随意。
“请随便问,不用拘束,”她微微躬身,姿态优雅得如同旧时代最训练有素的管家,声音温和而鼓励,“我随时乐意为您效劳,解答您的任何疑惑。”
“就是……关于我和黄泰,还有林默,我们三人现在的身体……”我组织着语言,试图准确地表达我的困惑,
“究竟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虽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现在的身体非常健康,充满了活力,甚至……比我最健康的时候感觉还要好,好得有点……过于不真实了。但是,出于一个曾经病人的……嗯,执着?我还是想询问清楚比较好,心里更踏实。”
尽管我知道,在这个科技发达到能够随意重构物质、实现永生的时代,追问“健康状态”这个问题本身,可能显得有些可笑和多余,但作为曾经亲身经历过生命一点点被病痛蚕食、最终走向衰竭的人,我对于“健康”这个概念的底层逻辑和最终保障,总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想要弄个水落石出的冲动。
晨曦的表情依旧是那样的波澜不惊,仿佛我提出的只是一个类似于“今天天气怎么样”的简单查询。我甚至隐隐感觉到,或许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无论是文明的兴衰,还是个体生命的存续——能在她最核心的、浩瀚如星海的运算逻辑里,激起太大的、持续性的波澜。除了……可能“无所事事”和“无聊”本身?
她平静地、用一种陈述客观事实般的语气答道:“关于你们三人现在的身体状态嘛,情况是这样的:在你们从漫长冷冻中苏醒,并进行初步的、旨在修复你们原有疾病的治疗过程中,我们顺便对你们的基因层面,进行了一些最基础的、无害的优化处理。”
“优化?”我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是的,”她确认道,语气依旧平淡,“主要是彻底扫描并消除了所有潜在的、可能在未来表达出来的遗传性疾病风险因子,确保你们的基因库处于一种理论上‘完美洁净’的状态。并且……”她在这里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仿佛在确认用词的准确性,
“……通过一些细微的调整,使得你们身体内的体细胞,在正常的新陈代谢环境下,具备了理论上……无限次分裂、更新、更替的功能。”
她顿了顿,仿佛是为了让我消化这个信息,然后用最平淡无奇、仿佛在说“今天早餐吃面包”一样的语气,向我,向这个来自万年前的、对生命有限性有着根深蒂固认知的碳基生命体,投下了一颗足以颠覆所有宇宙观的、真正的重磅炸弹:
“换言之,在外部物理环境良好、没有遭遇到无法抵抗的、瞬间性的、彻底性的物理毁灭(例如被投入恒星核心,或者遭遇维度崩塌级灾难)的前提下,你们现在的生命形态,其自然生理进程,可以一直维持下去,理论上没有终点,直到……这个宇宙走向热寂,最终归于永恒死寂与冰冷的那一天。”
宇……宇宙热寂?!
永……生?!
我的大脑像是被一柄无形的、由绝对零度凝结而成的重锤狠狠击中,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两个词汇在颅内疯狂回荡,嗡嗡作响,几乎要剥夺我所有的思考能力!
永生……这个词,曾经是无数帝王将相、哲人先贤、乃至普通民众梦寐以求,甚至不惜付出一切代价、穷尽一生去追寻、去幻想、去试图触碰的终极梦想与禁忌!是神话传说中神仙的权柄,是宗教典籍里描绘的彼岸!
我,何诗妍,一个来自21世纪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甚至因为疾病而早早夭亡的女孩,竟然……就这么如此轻而易举地、近乎儿戏地……就得到了?
或者说,就这么被人类的造物、这个名为“天工”的超级AI,通过其代理人晨曦,如此轻描淡写地、仿佛随手赠送一个小礼物般,“赐予”了?!
这感觉太不真实了,太荒诞了!比得知自己跨越了一万多年的时光洪流,还要让人觉得虚幻、缥缈、难以置信!仿佛脚下坚实的地面瞬间变成了棉花,所有的常识和认知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有这样一句流传很广的话,或许能帮助你理解这种状态,”晨曦似乎精准地看穿了我内心那滔天巨浪般的震撼与茫然,她用她特有的、带着理性光辉的方式解释道,
“自由,其真正的内涵,或许并不在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在于‘想不干什么,就有能力不干什么’。永生,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
它赋予你们的,并非是强制性的、无休止的存在,而是‘选择活着’的绝对权力和可能性。只要你们内心依然存在‘想活下去’的意愿,你们的身体就能支持你们一直活下去。当然,”
她的语气在这里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却让人无法忽视的变化,多了一丝冰冷的、属于绝对理性的考量,“如果……在未来那漫长到近乎永恒的时光里,某一天,你们经历了足够多,感受了足够多,最终觉得一切都已体验,生命本身成为一种负担,内心产生了‘不想再活下去了’的清晰意愿,我也完全尊重你们的选择。”
她的语气依旧保持着那种程式化的温和,但所阐述的内容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剥离了所有情感的绝对理性:“请相信,以现在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完全可以提供非常优秀、绝对精准、确保毫无任何痛苦与恐惧的……安乐死服务。可以像睡着一样,平静地告别。”
“晨曦,”我忍不住抬手扶住自己的额头,感觉一阵眩晕,声音带着一丝无力感,“你的这个关于‘售后服务’的玩笑……真的一点都不好笑。” 这哪里是玩笑,这简直是对生命本身最极致的、冷静到残酷的规划!
就在我们交谈间,旁边两扇紧闭的房门也先后被轻轻推开了。黄泰和林默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脸上同样带着刚从“熟悉环境”中确认现实后的、混合着震惊与恍然的表情。
黄泰还是一如既往地咋咋呼呼,情绪外露,他指着自己刚刚走出来的那个房间方向,满脸的不可思议,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神了!真是神了!晨曦,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你是怎么知道我冷冻之前,我自己那个狗窝……呃,房间的具体布置的?连我偷偷藏在床底下那个纸箱子里、怕被我妈发现没收的绝版漫画书的具体位置和摆放顺序,都还原得一模一样!这简直比我妈还了解我!”
林默对于黄泰这个过于“接地气”、关注点清奇的问题,似乎感到有些无语,他没有附和,只是将目光转向晨曦,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带着探究与沉思,默默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晨曦面对黄泰夸张的惊叹和林默沉默的注视,依旧保持着极佳的耐心,她微微一笑,语气如同在向好奇的孩子解释一个简单的自然常识,虽然这个“常识”本身足以让旧时代的所有科学家疯狂:
“这并不复杂。我通过非侵入性的场扫描,精确分析了你们大脑皮层中储存长期记忆的物理结构及其量子层面的信息编码,解析并读取了相关的、关于‘家’和‘个人空间’的记忆信息碎片,然后再根据这些信息,结合旧纪元相应年代、相应社会阶层的一般居住数据模型,进行合理的细节填充和场景重构,最终在飞船内部分配给你们的休息区域内,模拟呈现出来就可以了。
目的是为了让你们在苏醒初期,能有一个相对熟悉、易于适应的心理缓冲环境。”
大脑皮层……非侵入性扫描……读取记忆……信息编码解析……
搜魂术!
我脑海中瞬间不受控制地冒出了这个在旧时代玄幻仙侠小说里才常见的、代表着至高法术的词汇!如此玄乎其玄、涉及灵魂意识层面的操作,在这个新纪元,竟然就被如此轻易地、用一种轻描淡写的“科技”手段实现了?!而且听她的语气,这似乎还是一种非常基础、常规的操作?!
那么,下一个问题自然而然地浮现——晨曦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在不惊动我们、甚至可能在我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完成对我们大脑如此精密的观测和解析的?
是在治疗我们那足以致死的绝症过程中,顺便“扫描”了一下?还是说……在晨曦那双可能由无数微观传感器构成的、无处不在的“眼”中,我们三人的大脑活动、神经信号、乃至最深层的记忆结构,本就如同透明的水晶一般,从我们苏醒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清晰可见,毫无秘密可言?
我们三人都极其默契地,没有继续追问这个细思极恐的问题。
答案,无外乎就是那两种可能。
要么是第一种,在治疗时顺便完成,这还算带着点“医疗目的”的正当性。
要么,就是更令人不安的第二种。
但无论是哪一种猜想,都无可辩驳地指向一个让我们三人此刻都感到有些脊背发凉、心底泛起寒意的事实——在晨曦,这个集合了旧人类文明所有智慧与科技巅峰于一身的终极造物面前,我们这三个来自远古的、思维和生理结构都相对简单原始的“碳基人类”,可能……真的和透明的没什么区别。
我们引以为傲的、复杂的、构成了独特人格的内心世界,我们珍视的、不愿示人的隐私与秘密,在她那超越理解的感知和分析能力面前,或许只是一组组可以被清晰解读、量化、甚至预测的数据流。
这种认知,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妙的感受。
一方面,确实有安心——因为这意味着我们能被更精准地保护,我们的需求能被更及时地满足,甚至一些潜在的心理问题也能被提前干预。就像有一个全知全能的守护神。
但另一方面,更多的,是一种身处绝对力量和信息绝对不对等境况下的、深入骨髓的……渺小感,无力感,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却真实存在的……寒意。
仿佛我们不再是独立的、拥有完整人格尊严的个体,而更像是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的、有趣的标本,或者……被精心饲养在某个巨大生态箱里的、供其观察消遣的……稀有宠物。
尤其是在听那个话痨AI小希曾经无意中透露过,晨曦拥有着即便精细控制太阳系内每一个纳米机械单元也不会满负荷的恐怖处理能力后,我更倾向于认为,对于晨曦而言,理解我们这三个结构相对简单(与她自身的复杂度相比)的碳基生命体,可能比理解宇宙真空的本质、理解那些困扰了旧纪元物理学家许久的超光速信息传输悖论,要容易得多,直接得多。
永生,这无数生命终极的梦想,此刻似乎也并非全然是纯粹的喜悦和解放。
它伴随着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透明感,一种在更高存在面前失去最后隐私壁垒的微妙不适。
我们站在这艘代表着新纪元至高科技的飞船内部,身处这被精准复刻出来的、充满旧日气息的“家”中,窗外却是埋葬了古老文明、见证了万年变迁的、亘古的沙海。
我们获得了近乎永恒的生命,挣脱了时间的束缚,却也可能在同时,失去了作为独立个体最后的一层神秘面纱,失去了那份源于“未知”与“不可测”的、最基本的人格尊严感。
这代价,这伴随着永生而来的、无声的“透明”代价,究竟算不算沉重?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