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将倾

　　孟九将萧起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才开口道：“过可以，可不能白过。”
　　“大当家开个价。”萧起道。
　　孟九张开五指晃了晃：“五百两，少一个铜板都不行。”
　　萧起来之前已经做好他狮子大开口的准备，没想到竟然如此贪得无厌。他缓了缓才说道：“我想跟大当家单独谈谈。”
　　孟九一笑，起身道：“正好坐这半日也累了，出去舒展舒展筋骨。”
　　萧起不知他有何打算，只能跟着出去。三当家还坐在石龟背上，刀已经磨好了，扛在肩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鹿角，姑娘家斯文些，有客人来也这么坐没坐相。”孟九背着手一边下台阶一边无奈地叹气道。
　　“要你管。”三当家鹿角虽是嘴硬，却也将翘在龟背上的腿放下来。“你们去哪儿？”
　　“要你管。”孟九没多说，大步往后山去了。
　　山林间清幽凉爽，想是离山下有些路程，林间还有一处木亭，想是当年来佛寺的香客们也会到此处游玩，供路人歇脚用的，只是如今也与佛寺一样，破败不堪。
　　“说吧。”孟九站在亭边，悠闲地望着亭顶上苍翠的青苔和缝隙中顽强生长着的杂草。
　　一路行来，萧起已经将要不要道出事情的念头在脑子里过了无数次，要拿出那么多银子断断不可，他身上也只有苏因齐给的二百两，唯有试试实情相告，看能不能打动孟九，让他至少能少收些银子。
　　“不瞒大当家，这批货是粮食，运去梁州赈济灾民的。粮食除开购买，其余全由捐赠而来，所以五百两实在拿不出来。”萧起道。
　　孟九抄着手，眼神颇为玩味：“若是赈灾，最快应该是走水路，若交由官府船运，到了梁州再转陆运，比从这儿走陆路能节约好些天。你不选择官府，是因为怕粮食过了他们的手，数量直接减半吧？或者除开赈灾，还有其他什么目的？”
　　萧起一怔，觉得自己倒是看低了这个山匪头子，此人不好糊弄，只能笑道：“大当家明察秋毫啊。既然如此，我便直说了，如今身上仅有二百两银子，还是别人暂存的。若大当家能高抬贵手，也算功德一件。”
　　“我这样的人，要论起功德，怕是剩下半辈子吃斋念佛乐善好施都攒不起来。”孟九长叹了一口气，“那便二百两吧，希望你说到做到。”
　　萧起惊喜，拱手道：“多谢大当家，为免此事张扬，两日后深夜经过赤风岭。”
　　他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双手奉上，孟九也不客气，接过去点了点数，便揣好笑道：“我这边自会安排妥当。不过，你想不想知道苏因齐的下落？不收钱，算我交了你这个朋友送的。”
　　萧起的脑子忽然有些乱。既然孟九问了，说明就算没有真凭实据，也多少起了怀疑。买路钱从五百砍到二百，他心里定然觉得不划算，若只是嘴上要讨些便宜，不妨大胆承认了，免得惹恼了他，倒坏了大事。
　　“大当家如何得知我与苏大人的关系？”萧起笑道。
　　“猜的。”孟九有些得意，“听说抚州城外粮仓失火，苏因齐下落不明。可巧了，抚州和泰都都有人在找他，还都找到我这里来。”
　　“这么说，苏大人在大当家手上？”萧起问道。
　　“你别着急啊，听我慢慢说。”孟九慢条斯理道，“听说苏因齐身边有个护卫，我却没见到。偏巧你又出现了，要转运粮食。这粮食如何得来，与苏因齐有没有关联这些事我都不想知道，只想看我这个猜测是不是中了。”
　　“那苏大人现下如何？”萧起问道。若被送去抚州，大概半路就会被灭口；但若是已经到了泰都那边的人受伤，大概暂无性命之忧。苏因齐虽然无用，却不是坏人。平日里对自己也还算不错，本来这次粮食的事就让他救父母的计划功败垂成，多少也有些对不住他。
　　“不巧。”孟九叹了口气。
　　“被抚州带走了，还是京城那边？”萧起追问道。
　　孟九望着他，嘴角浮起狡黠的笑：“昨晚他自己逃走了。没想到这人看着文弱，倒是有些手段和胆气。此事应该和你无关吧？”
　　萧起提起的心略放下了些，昨晚逃的，那应该还没走远，只是不知躲在何处。萧起笑道：“自然无关。既然他逃了，那便听天由命吧，免得大当家夹在抚州和泰都之间为难。”
　　事情已经谈妥，萧起便着急下山传消息。有了这笔交易，大家算是暂时绑在一起，所以也没人蒙眼带路，只给他指了方向。
　　山路上马跑不快，萧起留心着周围的动静，深夜里若是分不清方向，苏因齐走岔了陆往深山里去，那事情便麻烦了。
　　他禁不住开始胡乱猜想苏因齐的困境，深山里就算不遇见野兽毒虫，以他娇生惯养的性子，大概是熬不到走出深山的时候。那晚若将他一起带走，最多打晕了往车上一扔，现在倒没这么多的节外生枝。
　　萧起脑子正乱着，忽见一个人影从旁边乱草堆里冲出来，正好挡在路中央，他忙勒住马定神一瞧，苏因齐手臂展开，将去路挡了个严实。
　　萧起忽然觉得松了口气，跳下马迎上去惊喜道：“我听孟九说你逃走了，还担心你迷了路……”
　　“你去哪儿了？”苏因齐冷着脸问道。
　　“我……”萧起笑容僵在脸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究竟是谁？”苏因齐从眼前这人的脸上看到了迟疑。他不傻，从在茶舍时，他便有所怀疑，直到粮仓失火，若真是护卫，他不该在关键时刻赶来救了自己的性命又毅然离开。不像护卫，倒像有什么急事，他抽空过来帮了个忙而已。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走！”萧起伸手要拉他上马。
　　“去哪儿？”苏因齐问。
　　“至少先离开这儿。”萧起硬拽他上了马，苏因齐找到了是好事，可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办。
　　苏因齐被硬摁在马背上，背后之人一手提缰绳，一手紧紧环住他的腰，似乎怕他挣扎。其实大可不必。
　　他知道凭自己的本事，要安全稳妥地走出赤风岭几乎不太可能。齐萧虽然身份成谜，却没有要害他的意思。之前他正躲在草窠里休息，听见外面马蹄声过，便偷偷观望，见后面被蒙了眼的分明就是齐萧，他心中一阵欣喜。一来既然有人从这里上山，就证明摸索着找到的路没有错，最多只是马道，路程略远些；二来齐萧上山来，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寻他。只是这个想法很快便被否定了，他和袁鹤卿无头苍蝇一样被二当家抓住，齐萧再厉害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得知消息，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为了寻他而来。
　　苏因齐本打算趁还没人发现赶快下山，可是心中又觉得不甘，便守在此处等齐萧，他要问个明白。
　　“你可看见袁鹤卿了？”苏因齐问道。
　　“那是谁？”
　　“一个小道士，但穿着寻常的衣服，跟我一道被抓上山的。”苏因齐道。
　　“没有。”萧起答道。
　　“他不会被杀了吧。”苏因齐喃喃道，他不敢想。
　　昨晚夜深人静，他在厢房里摸索了一阵，居然寻到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他撬开后窗准备去寻袁鹤卿，刚走两步就听见正殿前有动静。他只好从围墙的残垣断壁中爬到树林里，想找机会再进去，谁知还没寻到合适的时机，天色已经微明。若再不跑，等山匪们发现厢房没人，那就糟了。
　　“就是那晚跟你在一起的那位？”萧起问道。
　　苏因齐没回答，只觉得很难过。早知道还不如他们分开跑，早知道他就不该鬼迷心窍自以为是地接下崔岳这桩烂差事，早知道他就该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傍身，只是世上哪来那么多早知道。
　　萧起以为苏因齐垂着头是在为那小道士担心，想随便安慰几句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便不做声。马一路跑到官道上，苏因齐的头越垂越低，萧起伸手一托发现不对劲，才发觉他原来是睡着了。
　　两天两夜没合过眼，苏因齐再忧心也抵抗不了睡意。任马上如此颠簸，他倒睡得安稳。嘴唇微张，长长的睫毛伏在下眼睑上，脸上沾了些泥污痕迹，头发里还有些草屑。萧起着急赶路，只能箍紧苏因齐让他别掉下马。
　　烁阳县里有广丰粮行的分号，只要找到掌柜便能将消息传出去。萧起转到后院，拍醒苏因齐，见他还迷糊的时候已经下马去敲门。
　　苏因齐撑在马上看齐萧和一个伙计打扮的人低声说了几句，那伙计便往屋里去了。齐萧过来牵了马往外走。
　　“饿了吗，我们去吃些东西。”
　　苏因齐还迷糊着，懒得搭话。任齐萧牵着马转出小巷走上大街。他只觉得这街景有些眼熟，直到走过一片民宅，他看见那个巷子里的柴棚，才提高了声音道：“等等！”
　　柴棚斜对面的宅子就是月娘的家，如今人去楼空，门上挂着的锁都有了些锈迹。左右邻居家也是关门闭户，不知屋里有没有人。
　　苏因齐见前面巷子口有一个馄饨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在忙碌，他过去恭敬行礼，然后问道：“大娘，那边上锁的宅子原来住着的人家去哪里了？”
　　那老妇人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仿佛没听见。
　　苏因齐一愣，转身招手让齐萧过去：“我饿了，就在这里吃碗馄饨吧。”
　　说罢也不等齐萧回答，自顾自找位子坐下。
　　那馄饨味道甚好，苏因齐一口气吃了两碗，才满足地长舒了口气。他招呼老妇人过来收钱，又顺便夸了几句。
　　老妇人左右瞧见没有外人，才低声问道：“小哥要寻那家人？”
　　“是，之前落魄时曾有一饭之恩，如今想来答谢，却见他家大门紧锁，好像许久没人住的样子。”苏因齐道。
　　那老妇人见他现在的样子也不似有多发达，只觉得苏因齐眉清目秀又斯文懂礼数，应该不是坏人，便叹息道：“不久前出了些事，月娘被官府抓走了，她父亲被打成重伤，加上急怒攻心第二日便没了，她母亲受不了刺激，当晚也悬梁自尽。如今月娘不知下落，她爹娘的丧事还是左邻右舍凑钱操办的。”
　　苏因齐只做不知，继续问道：“既然是官府抓走，那定然在牢里，大娘怎么说不知下落？”
　　老妇人道：“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自然是要想办法告诉月娘的。可奇就奇在官府里不许探监，谁去都不行。后来有人买通了牢头，让他无论如何传个消息，月娘虽不能见爹娘最后一面，好歹也能在里头尽些孝道。那牢头收了钱才道出实情，月娘并没有在监牢中，甚至连监牢都没去过。”
　　老妇人红了眼，拿袖子擦了擦眼角继续道：“我在这里摆摊几十年，看着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没了。之前我不愿对你说此事并非因为这一两碗馄饨，官府来警告过，不许我们议论此事，不但如此，还时不时派人乔装打扮故意来试探我们，只要一说，立刻便被抓起来，告一个造谣祸乱的罪。”
　　苏因齐起身，恭恭敬敬对老妇人行了个礼：“多谢大娘告知，我也行走四方，若有朝一日遇见月娘，定将今日之事详细告知。”
　　“不，不要告诉她。”老妇人哽咽着流下泪来，“不管她过得好不好，听见这些总归要伤心一场，没能替父母送终便是一块心病。你只告诉她，让她不必担心，也千万不要回来，远远离开此地，走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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