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我名字都记错

　　回到学校后的第一天，我几乎是凭借本能，又晃到了周泊野座位旁边。

　　“周泊野，笔……”

　　“自己拿。”

　　“周泊野……”

　　“你好烦。”

　　往常听到他说我烦，我就能心满意足地走开，觉得今天“骚扰周泊野”的日常任务完成了。

　　但今天，听到那声淡淡的“烦”，我心里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空落落的，连假装嬉皮笑脸的力气都没有了。我默默地拿起笔，什么都没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接下来几天，我都安静得出奇。上课发呆，下课要么趴着，要么看着窗外。不再跑去烦周泊野，不再大声喧哗，不再试图装酷。

　　我表现得就像一个最普通、最安静的学生。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心里那座冰山正在悄无声息地融化，冰冷的寒意渗透到四肢百骸。

　　周泊野好像有点不习惯了。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偶尔会落在我身上，带着探究。他大概以为我在为那天他说“烦”而生气？

　　真是……傻瓜。我怎么会因为那种事生气。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这是今年的初雪。放学铃响，我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坐车。

　　刚走出教学楼，手腕突然被人抓住。我回头，是周泊野。他的表情在昏黄的路灯和飘洒的雪花下，看不太真切，但语气很认真：“跟我来一下。”

　　他拉着我，一路沉默地走到了空旷无人的操场。雪花无声地落在我们肩头、发梢。

　　“林见鹿。”他停下脚步，看着我，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前几天……我说你烦，不是那个意思。”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为那天的事道歉。心里那点冰封的角落好像裂开了一丝缝隙，涌出一点酸涩的暖流。

　　我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告诉他没关系，我不是因为这个，声音却先一步哽住了。

　　“不是的……周泊野，”我抬起头，雪花落在睫毛上，化成冰冷的水珠，“我不是生气……我……”

　　我想解释，想笑着说“我哪有那么小气”，但嘴角刚弯起来，关于姐姐的念头就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她苍白的脸，虚弱的声音，还有继母短信里那些冰冷的字眼。

　　“是我姐姐……”这三个字一说出口，就像打开了某个闸门，一直强撑的平静瞬间土崩瓦解。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视线迅速模糊。

　　我一边徒劳地想用手背擦掉眼泪，一边却控制不住地又想笑自己没用，表情一定扭曲又难看：“她生病了……很严重……我……我那天回去看她……她躺在医院里……那么瘦……那么白……”

　　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泪越擦越多。

　　“我本来觉得……没什么……我好像……没那么难过……”我语无伦次，又哭又笑，“可是……可是刚才你说你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就突然想到……她要是……要是真的……”

　　那个“离开”的字眼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只剩下巨大的恐慌和悲伤如同雪崩般将我彻底淹没。我终于再也撑不住，哽咽着，泣不成声。

　　“她可能会……不要我了……”

　　一直沉默站在面前的周泊野，忽然伸出手，用力地把我拉进他怀里，手臂环过我的肩膀，将我紧紧地抱住。

　　他的怀抱并不十分柔软，甚至有些硬，带着冬夜的凉意和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却像一个避风港，接住了我所有崩溃的情绪。

　　我把脸埋在他肩头的校服里，眼泪彻底决堤。

　　是啊，我怎么会不爱她呢？

　　虽然现在的爸爸妈妈其实也爱我，但他们太忙了，忙到没有太多时间细细地爱。姐姐，才是那个贯穿了我整个生命、用另一种方式深深爱着我的人。

　　她总是嫌弃我，管教我，可放假在家，我们也会为了遥控器打架，会一起偷吃零食怕妈妈发现。

　　小时候，那个嫌弃我们的亲妈妈走后，我整天哭闹不休。是只比我大四岁的姐姐，红着眼眶，却用力抱着我说：“男子汉，不准哭！”爸爸为了工作把我们送到乡下奶奶家，是姐姐，一点点教我走路，喂我吃饭，耐心地教我怎么自己上厕所，不厌其烦地教我说话。我开口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妈妈，不是爸爸，是“姐姐”。她甚至都没教过我这个。

　　童年时，她开始事事管着我，我每次在外面受了委屈，她总是第一个冲出来维护我。但当我掉眼泪时，她又会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用还带着稚气的声音装成熟：“林见鹿，你可以哭，但是哭够了，要自己学会解决问题。”她会摸摸我的头，叹口气，“……姐姐不能一辈子给你‘擦屁股’的。”我就会乖乖点头。

　　上了中学，她管得更宽了，学习、吃饭、睡觉时间……什么都管，烦得要命，却又……无处不在。

　　原来那些看似严厉的管束和偶尔流露的嫌弃背后，藏着她笨拙又深沉的爱和担忧。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所以才那么急切地，想让我快点长大，快点学会独立，快点……不再需要她？

　　眼泪浸湿了周泊野的校服。我哭得浑身发抖，却也在哭泣中，清晰地感觉到那份一直被麻木压抑着的、对姐姐深切的眷恋和不舍。

　　我怎么会不爱她呢？
　　我爱她啊。

　　我紧紧抓住周泊野背后的衣服，像抓住一根浮木，在初雪的夜晚，哭得像个走丢了很久终于想起家在哪里的孩子。

　　周泊野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默默地抱着我，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背，无声地告诉我：我在。

　　雪，静静地下着，覆盖了操场的跑道，也温柔地覆盖了这个少年破碎又重组的夜晚。

　　……

　　周泊野看着林见鹿请假一天后回来，虽然还是那副样子，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双平时总是闪着狡黠或故作慵懒光芒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灰，没什么神采。

　　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晃过来，用那种熟悉的、有点欠揍的语气骚扰自己。

　　“周泊野，笔……”

　　“自己拿。”

　　“周泊野……”

　　“你好烦。”

　　周泊野几乎是习惯性地回了一句。说完他就有点后悔，因为林见鹿的表情瞬间黯淡了下去，不是平时那种假装受伤或者嬉皮笑脸，而是一种真实的、细微的失落。他什么都没说，默默拿了笔就回去了。

　　接下来几天，他彻底安静了。

　　不再凑过来，不再没话找话，甚至不再看向这边。那种安静，让周泊野感到一种莫名的不适应和……心慌。教室后排那个靠窗的位置，因为少了那个总是制造点小动静的身影，而显得过于沉寂。

　　周泊野皱起了眉。他以为林见鹿是在生他那句“烦”的气。

　　虽然觉得这家伙气性有点大，但想到他那天回来时就不太对劲的状态，周泊野心里那点因为对方突然冷淡而升起的不爽，慢慢变成了自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也许……他不该那么说。即使那是他们之间习惯的相处方式。

　　他甚至暗暗决定，以后再也不说那种话了。林见鹿是他……很重要的朋友。他不想看到对方这样沉默疏远的样子。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下起了细雪。周泊野看到林见鹿独自一人往外走，背影在雪夜里显得有些单薄和孤单。

　　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追上去拉住了他，把他带到了空旷的操场。道歉的话说出口，却没想到，换来的不是对方的释然或重新变得嬉闹，而是彻底的情绪崩溃。

　　当林见鹿抬起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一边试图笑着解释，一边却因为提到“姐姐”而泣不成声时，周泊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林见鹿。不再是那个没心没肺、装酷耍宝的少年，而像一个被巨大悲伤和恐惧击垮的孩子，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原来他这几天的安静和反常，是因为这个。原来他承受着这样的痛苦。而自己，却还在纠结一句无关紧要的“烦”。

　　看着他在雪夜里哭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地说着“她可能会不要我了”，周泊野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冲动——他不能就这样看着。

　　他伸出手，几乎是笨拙地，把那个颤抖的身体拉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

　　他能感觉到林见鹿的眼泪迅速浸湿了自己肩头的衣服，能感觉到他压抑的哽咽和无法控制的颤抖。周泊野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一只手生涩地、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只能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别怕，我在这里。

　　怀里的人哭了很久，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细微的抽噎。然后，他闷闷的声音从肩头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

　　“好了……”

　　周泊野稍微松开一点，但还是虚虚地环着他，低头看着他被眼泪弄得一塌糊涂的脸，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

　　雪还在下，周围寂静无声。

　　周泊野沉默了几秒，组织了一下语言，声音比平时低沉柔和了许多：“林见鹿。”

　　“嗯？”林见鹿低着头，鼻音很重地应了一声。

　　“难受的话，不用憋着。”周泊野看着远处被雪覆盖的跑道，慢慢地说，“在我这里，你可以不用装没事，也不用……假装很坚强。”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姐姐对你很重要，我知道。担心她，害怕失去她，这很正常。这说明你心里很爱她，这没什么不对的。”

　　“但是，”他稍微加重了点语气，试图将对方从纯粹的悲伤中拉出来一点，“光是害怕和难过，解决不了问题，对吧？你姐姐肯定也希望看到你好好的，而不是因为她，把自己弄得一团糟。”

　　这些话有些直白，甚至有点冷静，但周泊野觉得，这才是林见鹿现在需要的。他不是需要空洞的安慰，而是需要一点方向和力量。

　　见林见鹿低着头没说话，但似乎听进去了，周泊野放缓了语气：“所以，难受可以，哭也可以。但哭完了，饭还是要吃，觉还是要睡，学还是要上。这样才能有精力去关心她，陪着她，不是吗？”

　　他说完，感觉有点不像自己了。他从来没对谁说过这么多话，还是这种……安慰人的话。

　　看着林见鹿依旧红着眼眶、有些茫然的样子，周泊野在心里叹了口气，换了个方式。

　　“走吧。”他轻轻碰了一下林见鹿的胳膊。

　　林见鹿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去哪？”

　　“带你去吃点热的。”周泊野语气恢复了点平时的淡然，但眼神没那么冷了，“哭累了，得补充能量。我知道校外新开了家砂锅店，味道还行。”

　　他没给林见鹿拒绝的机会，率先转身往校门外走。

　　林见鹿愣了一下，看着周泊野在雪中挺拔的背影，犹豫了几秒，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飘雪的夜色里，谁都没再说话，但某种无声的陪伴和支撑，却在寒冷的空气中静静流淌。

　　周泊野想，也许安慰人并不需要太多技巧。一个安静的拥抱，几句笨拙却真心的话，再加上一顿热乎乎的饭，或许就够了。

　　至少，希望能让他暂时暖一点，好过一点。

　　——第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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