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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契
几日前还活着的人,竟然就这样变成了一具白骨。
朱玉头皮一阵发麻,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谢知则的这位父亲并不是一般人。
杀妻杀子,无形无影,甚至连道德与规则都不再有。
……谢知则的父亲,可能已经不是人类了。
谢知则凝视了那白骨良久、良久,他没有哭闹,没有怒吼,像他母亲虐待他时那样,隐忍着、克制着,一言不发。
可朱玉分明看见怒火在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聚集,窜动的火被谢知则凝固成一片冷然的水光,像是在眸底结成一片深渊冰湖,渊底巨兽的哀嚎恸哭,却全被封印在冰层之下。
那团黑影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似乎在细细品尝谢知则无声的绝望。
实在恶趣味。
四周一片死寂,惟有那巨蟒在痛苦的喘息。
谢知则颤抖着叹出一口气,脱下外衣裹住母亲零落的白骨,动作小心翼翼,没发出一点声音。
朱玉想要从男人手里跳去找他,可她只是稍稍动了动,那男人便用力一握,“畜生,还想走?”
剧烈的疼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她发出一声不属于自己的嚎叫。
谢知则动作猛然一顿。
他忽地爆发出一声怒吼,抓起枯枝,以非人之速直直奔朝朱玉的方向奔来。
朱玉本以为他是愤怒至极,不管不顾要与父亲开战,可没想到,谢知则冲过来的第一时间,竟然是用树枝的尖端挑起男人手上的她,再一划,一勾,无比轻巧地把她又带回了他的怀里。
毛茸茸的脸又贴在谢知则的胸膛。
她听见他心脏跳动的突突声,又快又重,好似阴云布满天,有闷雷惊响。
在这种极致悲愤的时候,他竟然依旧要护着她。
可她只是一只兔子啊。
那团黑影显然也是没想到谢知则会先救兔子,愣了愣,旋即开始大笑起来:“大畜生护着小畜生,有趣。”
谢知则眼神一凝,枯枝于空中一横,一道比树高的凌冽剑气显形,惊雷般朝男人劈去。
深蓝色的电光窜动于树林中,近乎在一个呼吸间,便闪至黑影前,击破那团故弄玄虚的阴影。
雾气陡然退散,一个修长瘦削的中年男子终于出现。
他衣不蔽体,浑身湿漉漉,深黑长发黏在肌肤,似某种死亡的瘢痕。
青黄的皮肤,白色的瞳孔,哪里还有一点人类的样子!
被谢知则击中,男人不但不恼,反而笑得更加狂傲。
这笑声回荡在林中,激起飞鸟,听得朱玉浑身发毛。
“哈哈哈哈哈,她死前还在说你是个被养废的人,现在看,也不赖嘛,”男人的声音逐渐染上兴奋的颤抖,“至少,比她强。”
“闭嘴!”谢知则忍受不了男人对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轻蔑,出手的剑招也变得狠厉起来。
此时的他不过十岁出头,剑招却早有了自己的路数。
轻与重的配合,仿佛雨与雷的交织,雨是缚人的绞,雷是夺命的杀,剑招明明凌冽轻巧,打在对手身上,便成了一场密不透风的绞杀,一种很克制的霸道。
男人本来游刃有余地接着招,可数十次交锋过后,他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
朱玉惊讶地看见那深蓝色剑气气势逼人,道道划破男人的脸,打得他节节败退,伤口不断分泌出深黑的液体。
谢知则笃定道:“你不配评论她。”
男人方才那点玩味的劲头全然消失,笑容化作一种狰狞的表情,他喘着粗气,飘忽的眼神忽然锁定了谢知则怀中的朱玉。
朱玉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接,那股渗人的寒意再度袭来。
还未等她做出反应,本来要砍向谢知则的铁剑忽而换了个方向,朝她面上直直劈来。
谢知则猛然收住剑势,立刻把手腕反转回来,过于扭曲的动作让腕骨咔咔作响,收回的枯枝堪堪护住朱玉,可他却被那力道硬生生击退几步,呕出一大口鲜血。
男人眼睛一亮:“找到你弱点了!”
此后,男人不断攻击着谢知则怀里的朱玉,谢知则一个人应对男人绰绰有余,可若一边护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兔子,一边还要与境界和剑术都在他之上的人对打,便困难不少。
几个过招下来,方才还是优势的谢知则被男人反制,用来当剑的枯枝也在对招中断裂,他彻底陷入被动。
朱玉盯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有汗水与血水混杂在一起,顺着他脸颊滑落,无声没入她皮毛之中。
响在她耳旁的心跳变得极快,可心跳声却在逐渐变小。
这是他的体力透支的信号。
常年的营养不良,连日的奔波,情绪的起伏,所有的一切跟山一样倾覆过来,压在谢知则这幅瘦削的身躯之上。
明明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可或许因为亲眼见证陪伴,朱玉依旧感到那窒息痛苦绝望,同等地碾过了她的心脏。
这不对。
她当初把谢知则拉回幻境时,想要的不是这个。
再这样下去,只怕凶多吉少,她必须结束谢知则的被动。
在这种危急时刻,朱玉开始冷静地分析情况。
这是谢知则的幻境,她作为闯入者,作为这一只兔子的“扮演者”,就算死了,也并不用担心被他的心魔侵蚀。
倒是谢知则,若他先死在这里,她也没办法击败眼前这个男人,这样二人都会被困在幻境。
眼下,最有效率的办法,便是她主动送死,让谢知则没有后顾之忧地与男人真正打一场。
最多就是痛一点。
没事,为了她二人能出去,这点痛,她忍。
而且,事后她认下兔子这一次挡刀,还能顺带刷谢知则好感。
何乐而不为。
这样想着,朱玉松开了抓住谢知则领口的爪子。
谢知则立即发现不对,猛然垂眸看她。
一人一兔对视间,谢知则似乎猜到她意图,刚准备伸手摁住她时,朱玉依靠着小体型与弹跳的优势,灵巧地脱离了他的掌控。
望着谢知则脸上一瞬的惊慌,兔子是不会笑的,但朱玉笑了。
她用爪子踩在谢知则伸来的手背上,猛然一蹬,将自己送到了那男人劈来的剑下。
动作间,谢知则与她依旧四目相接,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朱玉看见一只雪白的小身影撞向了身后冷冷剑光。
她闭上眼。
可想象中的剧痛并未袭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轻盈感。
她睁开眼,看见那兔子尸体掉落在地,而她似乎成了灵体,漂浮在这丛林的半空之上。
哦?
无伤无痛替谢知则改变劣势,赚了!
她正窃喜时,却见谢知则并未如她所料地予以男人反击,而是以一种呆滞、凝固的姿态,杵在了原地。
他像是灵魂都被抽走了,整个人变为一座死气沉沉的木雕,对外界一切都失去反应。
没有痛苦、没有愤怒,甚至连没有麻木都不再有。
只剩下死寂与虚无。
朱玉心头一紧。
见状,那男人狞笑一声,不管不顾朝着不再反击的谢知则猛猛攻击。
一下、两下、三下,谢知则被他打得不断摔倒在地,又爬起,试图去另一边捡回那兔子的尸体。
四下、五下,谢知则避之不及,被铁剑挑飞,砸回了奄奄一息的巨蟒身边。
“这么喜欢这兔子,那就……给我吧。”男人笑嘻嘻地捡起兔子,放进嘴里,囫囵吞了下去。
?!
这男的怎么什么都吃!
趴在地上的谢知则瞪大双眼,十指指尖死死抠入地里,似是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头垂了下去。
“这就认输了?还不如这兔子有勇气。”男人嘲讽的声音不绝于耳,听得朱玉飞身下去用灵体揍他。
可惜,她现在半脱离了这个幻境,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四周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而后谢知则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很轻很浅,听不出绝望,反而有种莫名的轻松。
朱玉听得整张脸皱了起来。
男人嫌弃地撇嘴:“和你母亲一样疯了?”
谢知则却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只是忽而转头,看向奄奄一息的巨蟒。
盯着巨蟒浑浊的竖瞳,谢知则气若游丝,问道:“想活吗?”
巨蟒微微动了动残破的身躯。
谢知则又笑了一声。
旋即,在男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将仅剩的左手贴在了巨蟒冰冷的鳞片上。
“那就……一起吧。”
话音未落,巨蟒身上七彩流光倏地化作无数细小的光流,顺着谢知则的手臂疯狂涌入他的身体。
“啊——!”
少年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山林。
“你他妈真疯了!”男人脸色一变,飞身冲向谢知则方向妄图阻止他,可那股流光力量实在强大,他被屡次击退,根本无法近身。
伴随着谢知则痛苦的嘶吼,巨蟒的身体正在缓缓消失,无数光点奔向少年单薄的身躯。
朱玉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阵耳鸣响起,灵体状态的她跌坐在地。
——谢知则和巨蟒达成了妖契。
这妖契需要修士在凶兽奄奄一息时,主动用识海纳入妖丹,成功后,修士虽然会获得凶兽的力量,修为大幅提升,但也会彻底沦为半人半妖,被两族所唾弃,更别说融合过程中撕裂灵魂的疼痛了。
故此,没有修士愿意行这邪修之路。
可谢知则……竟然在此时此刻与这巨蟒达成了妖契。
怪不得那日彭立卓给出入山令时,谢知则能如此自然地在肌肤上变出鳞片威胁她。
因为这巨蟒,本就是他自己,是他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那日她在明珠阁斩巨蟒时,斩得其实是谢知则。
霁雪直直劈在神识上,他一定剧痛无比……却依然在床上躺着装睡,一言不发。
他……实在太能忍了。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气急败坏的骂声、谢知则痛苦的喊声都逐渐平歇,朱玉回过神来,看见光芒中,谢知则缓缓从地上站起。
他的断臂处,原本空荡荡的袖管瞬间被新生的肢体撑满,那只新生的手上,覆盖着一层细密的、泛着冷光的白色鳞片。
少年身形依旧瘦削,但那双眸子此刻已变成了骇人的灰色竖瞳,透着令人心悸的妖冶与杀意。
他看着不远处那个惊诧的男人,开口时,语气中只有非人般的森然寒意:“现在……轮到你了。”
似有白色闪电穿林而过,朱玉一个眨眼,那男人就被忽现的巨蟒一口吞噬。
方才还站着的人瞬间消失,林中只剩下了谢知则一人。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太安静了,朱玉甚至有一瞬错觉以为那男人根本没有存在过。
可几息过去,巨蟒的头又浮现,谢知则无言抬手,凶兽便乖巧地用蛇信子将一只小兽的尸骸放在了他手心。
朱玉认出来,那是男人方才吃掉的兔子。
……
心魔已被斩杀,幻境即将坍塌。
朱玉感到自己身体越来越轻,似是要飘离了。
临走前,她蹲在谢知则身边,亲眼见他褪去肌肤上的蛇鳞片,眨眼间又变回人类的瞳孔。
谢知则脸上毫无情绪,没有哭,没有怒,只是跪坐在地上,用手替母亲与兔子挖了两个墓坑。
黑白分明的瞳孔轻轻扫过那两具白骨,这一瞬间,他终于变回了她所熟知的那个谢知则。
沉静、死寂,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即便知道谢知则听不到,朱玉还是固执开口,用沙哑声音唤他:“谢知则。”
谢知则用土填上墓坑,没有选择为她二人立碑,而是用两片枯叶插在上面。
少年眼睫低垂,静静盯了那两篇落叶,很久、很久。
她看得眼底发紧,又低低唤了一声:“谢知则。”
少年似乎感受到她的存在,又似乎没有。
他只是忽而抬起头,问道:“这一场荒唐,能与你换来我的剑道吗。”
朱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山间的氤氲外,乌沉沉的天幕之上,有一道流星悄然划过。
巧合间,仿若应了少年这一场荒唐的交易。
她不知为何突然很想笑。
笑这少年年轻气盛,如此随便就妄想与高高在上的天道做交易。
笑她自己不识好歹,竟然在流星划过一瞬间,同样为他祈祷剑道能够降临。
两个怪人,在错位的时空,许下同一个怪愿望。
少年撕衣角作发圈,扎起了高马尾,弯腰捡起男人遗落的佩剑时,雷灵力瞬间灌入,发出状似悲鸣的金石之音。
那铁剑外壳寸寸崩裂,剥落了外表的脏污,露出了内里通体雪白的洁净真身。
——霁雪。
他的剑道降临了。
随着霁雪的出现,眼前幻境开始成块剥落,朱玉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眼前陷入黑暗时,最后低低喊了一声:
“谢知则……”
这一次,一道成熟而温柔的声音,响在了头顶:
“我在。”
呼吸被遏制住,她猛然睁开眼,黄昏的暖阳熔金般涌入眼里。
她眯着眼努力适应光线,看见谢知则朦胧的身影被黄昏勾勒出漂亮的金边。
不再是那个瘦削的少年,眼前的谢知则眉目更加凌厉,似名家的山水画,锋利的形与缥缈的意在他脸上达成统一。
有岁月沉淀。
她看见他眼睫低垂,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沉沉看向她。
玉兰香环绕,脑袋下面是柔软的触感,谢知则的脸离她有些近,高马尾垂落在她脖颈,有些痒。
朱玉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枕在谢知则的大腿上。
这个事实过于冲击,她张了张嘴,忘了说话。
谢知则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而后,开口时,语气又低又轻,无端端让朱玉听出几份宠溺。
他问:“朱玉,你在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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