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不问意

　　惊雷入静水，一见误终身。

　　顾清晏回到安王府那奢靡却空寂的主殿，挥退了所有侍从。他并未就寝，而是独自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沈栖竹那句“荧惑为引，麒麟为契。是劫是缘，是破局之钥，亦是焚身之火”。

　　焚身之火……顾清晏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他这团“野火”，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心甘情愿地准备为那尊“寒星”焚身了。

　　那并非奉旨调查“荧惑守心”的第一次见面。真正的初遇，发生在半年前的一个雪夜。

　　他因一桩不便言明的私事，夜探钦天监，想查阅一份前朝星象档案。彼时，他如暗夜魅影，悄无声息地潜入藏书阁深处。就在那积满尘埃、万籁俱寂的古籍架之间，他看到了沈栖竹。

　　那人未着官袍，只一身素白单衣，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正踮着脚，试图取下书架最高层的一卷孤本。清冷的月光透过高窗，恰好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瘦孤直的背影和那截在月光下几乎透明的纤细脖颈。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拒人千里的寒气，仿佛与这尘世格格不入，却又在那一刻，脆弱得如同琉璃盏，一触即碎。

　　许是太过专注，或许是那卷轴太重，他身形微微一个踉跄。顾清晏几乎是下意识地，如同鬼魅般掠至他身后，伸手稳稳地扶住了那即将坠落的卷轴，也……不可避免地，指尖擦过了他微凉的手背。

　　沈栖竹骤然回头。

　　四目相对。

　　顾清晏永远记得那一刻。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清冷、深邃，倒映着窗外的雪光和错愕的自己，仿佛亘古不变的星图骤然被闯入的流星搅动，漾开了一圈极淡的涟漪。

　　没有惊恐，没有恼怒，只有一种被打扰的、疏离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阁下是？”他的声音如同雪落竹梢，清越却冰凉。

　　顾清晏当时戴着面具，心知不可久留，却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离开，反而低笑着，用刻意改变的沙哑嗓音回道：“夜路之人，借宝地避雪。惊扰了。”

　　他将卷轴轻轻推回书架，目光却如同最粘稠的蜜，胶着在沈栖竹那张清绝出尘的脸上。

　　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里某根从未被拨动过的心弦，被狠狠撩拨了一下，发出嗡鸣。什么权谋算计，什么皇室倾轧，在那一瞬间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眼前这抹清冷孤绝的身影，清晰地烙进了他的眼底、心里。

　　一见钟情？顾清晏从不信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但那一刻的心悸与前所未有的占有欲，却真实得让他无法否认。他想撕开这人冰冷的外壳，想看看那寒星般的眼眸为他燃起情绪的模样，想将这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官”，拉入他的红尘浊世。

　　所以，当“荧惑守心”的天象出现，皇帝下旨调查时，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下了这个差事。这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可以名正言顺地闯入沈栖竹世界的理由。

　　“沈栖竹……”顾清晏摩挲着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夜短暂的、微凉的触感，眼中是势在必得的锐光，“本王这惊雷，既然劈入了你的静水，就绝不会无声无息。是劫是缘，你我都逃不掉了。”

　　而与此同时，在靖王府的书房内，年仅十六的顾弘，正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堪称诡异的场景。

　　他本来是听闻暮云提督离开了钦天监后，似乎与蔺无殇厂督先后往同一个方向去了，出于强烈的好奇心，以及一点小小的、不愿承认的担忧，他带着幕僚公孙明悄悄跟了过来，利用对宫中密道的熟悉，竟摸到了两人秘密会面的地点——一处废弃的宫苑偏殿。

　　透过破败窗棂的缝隙，他看到：

　　暮云依旧是一身凛冽杀气，抱着臂，靠在一根掉漆的柱子上，眼神冰冷地看着对面的蔺无殇。

　　而那位以妖冶诡谲著称的东厂提督，此刻脸上却没了那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他神色复杂，带着一种罕见的认真，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

　　“暮提督，”蔺无殇的声音不再尖细刺耳，反而低沉了许多，“皇陵之事，东西厂介入已是定局。凌无非那个疯子，只认死理，不通人情。但咱家不同。”

　　他上前一步，凤眸紧锁暮云：“咱家知道，你厌烦苏子墨的纠缠，更厌恶被人当作棋子摆布。巧了，咱家也一样。”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自嘲，“东厂看似权势滔天，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王瑾那条老狗时刻想着咬死咱家。与其各自为战，被人逐个击破，不如……联手。”

　　暮云冷哼一声：“与你联手？蔺厂督，本督凭什么信你？”

　　蔺无殇眼中闪过一丝急切，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就凭三年前，西郊乱葬岗，你杀了那七个埋伏的刺客，给当时只剩半条命的……‘小蔺子’，留了一瓶金疮药和一句‘好自为之’！”

　　暮云瞳孔微缩，显然记起了那段往事，她蹙眉打量着蔺无殇：“是你？”

　　“是咱家！”蔺无殇语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那份救命之恩，咱家从未敢忘！今日之言，若有半句虚假，叫咱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竟发下了如此重誓。

　　窗外的顾弘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暴露。公孙明连忙捂住他的嘴。顾弘心中巨震：原来传闻是真的！蔺无殇真的被暮云救过！而且看起来，蔺无殇对此极为在意，甚至不惜以此作为结盟的筹码！

　　暮云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权衡利弊。殿内只剩下夜风吹过破败窗纸的呜咽声。

　　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意味：“如何联手？”

　　蔺无殇眼中瞬间爆发出光彩，他快速道：“情报共享！东厂监察百官，耳目众多，可为你提供王瑾、周文渊，乃至司天监背后的动向。而你锦衣卫，爪牙锋利，办案之权在手，可查我等不便明查之事。首要目标，便是揪出皇陵镇魂石破裂的真凶，以及……弄清楚陛下借苏子墨之手，到底想做什么！”

　　暮云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的目的？”

　　蔺无殇坦然道：“自保，以及……报仇。王瑾与我有杀师之仇。若能借此机会扳倒他，东厂才能真正成为咱家的东厂，而非他人的走狗！”

　　又是一阵沉默。

　　“好。”暮云终于吐出一个字，“但若有异心，本督的绣春刀，第一个斩你。”

　　蔺无殇笑了，那笑容不再是惯有的妖冶，反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真诚：“一言为定。”

　　两人迅速低声交换了一些已知情报和接下来的联络方式。

　　窗外的顾弘心跳如鼓。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撞破了这样一桩惊天密谋！

　　杀伐果断的锦衣卫提督，和诡谲危险的东厂督主，竟然因为一段陈年救命之恩，结成了同盟！这简直是话本里才有的情节！

　　他悄悄退后，拉着公孙明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到靖王府，他依旧心潮澎湃。

　　“先生！”顾弘激动地对公孙明说，“你看到了吗？暮提督和蔺厂督联手了！这京城的天，真的要变了！”

　　公孙明亦是面色凝重：“王爷，此事非同小可。这意味着，朝中格局将发生巨变。安王与沈监正关系微妙，暮云与蔺无殇结成同盟，西厂凌无非态度不明，再加上隐藏在暗处的黑手……王爷，我们的机会，或许来了。”

　　顾弘眼中闪烁着与他年龄不符的野心与精光：“没错！王叔他们都在下注，本王也不能落后！先生，我们要想办法，在这场乱局中，拿到属于我们的筹码！”

　　少年王爷的心，被这意外窥见的同盟点燃了。他不再满足于做一个看客，他要主动入局，在这风起云涌的时局中，攫取属于自己的权力和未来！

　　而这一切的暗流涌动，都预示着，一场席卷整个朝堂乃至皇室的风暴，即将以更猛烈的方式，降临在这座看似繁华的帝都之上。每个人都被卷入其中，无人能够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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