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海与天之间

　　也许是因为此次出行需要低调的缘故，素来排场盛大的男爵夫人只带了一位车夫和一位护卫。阔气华美一辆四轮马车就这么孤零零地行入小树林，然后被蓄谋已久的阿维斯逮了个正着。

　　金线紧实，牢牢地缠绕在车夫和护卫的手脚，半点动弹不得。护卫奋力挣扎，奈何连锋利的剑刃都绑了个结实，手腕上冒出几道勒入骨头的红痕，几乎要冒血了。

　　安尔玛走上前去，笑吟吟地安抚他，尽可能地释放善意。护卫眉头蹙起，神情凶恶，像是要将他吃了似的，喉间发出低低的吼声，像猛兽的威吓。

　　安尔玛别无他法，索性就当个纯粹的恶人，响指一打，对方连声都出不了了。处理完这边的事，他转头去看阿维斯的动向，顺手将正欲跟上前去的摩达尼亚一把薅到身边。

　　有点眼力见，别瞎掺和啊。

　　阿维斯迫不及待地拉开四轮马车的车门，一脚踩上台阶，也不管车厢是否有利器在等着她，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将半个身体探进去。

　　几乎是瞬间的事，车厢内传来一声高亢的惊呼。

　　“阿维斯！你怎么来了！”

　　一个羽毛似的身影扑进阿维斯怀里，飘逸的裙摆分明那么轻盈，却将她撞得直往后倒，腰肢几乎要弯成弓弦的形状才稳稳托住来客。

　　“你分明——分明应该在——”

　　“在北境是吧？自作主张将送走的事我之后再和你算，瓦莲京娜，告诉我，你为什么和她在一起。”

　　话是对着公主问的，她眸子却死死盯着车厢内的另一个人。

　　半晌，车厢内传来另一阵声响，安尔玛听不太真切，似乎是某种金属制物坠地的声音。

　　男爵夫人不会藏了刀吧？安尔玛紧张起来。他抬手拦下刚跨出一步的摩达尼亚，先静观其变。

　　阿维斯搂着公主的腰将她抱了起来，向上颠了颠。公主被晃得发笑，伸手摸摸她的后脖颈让她先停下来，于是阿维斯将公主重新放回到车厢台阶上。

　　安尔玛啧啧称奇，这主仆关系还真特别。

　　“夫人将我和她的贴身侍女换了身份，将我带了出来。她没伤害我，你放心。”公主嗓音柔美轻缓，听起来如同浸了水的棉线，和阿维斯明快清脆的嗓音截然不同。

　　经过公主的简短解释，尽管尚不明确拉达夫人的真实目的，阿维斯依然听话地对这个昔日的敌人放下了敌意，只是她手里的弓箭还紧握着。

　　“这可不是弓箭手的最佳攻击距离。先放下吧，我们到安全的地方再聊。”

　　公主又劝她。她这才把紧绷的肌肉松懈，安尔玛见状也抬手将缠绕在车夫和护卫身上的金线松开，与阳光同色的丝线如水蒸发般在空气中消融。

　　“欸？等——”

　　获得四肢自由的瞬间，冰冷的锋刃就以迅雷之势冲安尔玛袭来。他躲避不及，就在他差点以为自己要再遭无妄之灾的时候，守卫一旁的摩达尼亚及时提剑。

　　兵刃相击，护卫的寒锋被巨大的冲撞力弹开，脱手飞插在地上。安尔玛被吓得连连倒退几步，高声尖叫：“一言不合就动手也太流氓了！亏我刚——”解开你的束缚！

　　“彼此彼此。”年轻英俊的护卫高高挑起一边眉毛，咬着后槽牙挑衅。

　　“……”想到阿维斯用箭打招呼而他和摩达尼亚都不约而同地助纣为虐，安尔玛无话可说。正和公主缠缠绵绵的阿维斯传来关切的问候：“安尔玛，你没受伤吧？”

　　你倒是过来看一眼啊能不能别搁那儿干问！安尔玛在心里怒斥，死里逃生让他心有余悸，虽然真砍上也死不了就是了。他竖起掌心推脱掉摩达尼亚伸过来帮扶的受，冲阿维斯说道：“你跟着她们去吧，留个地址给我们，我们自己会找上门的。”

　　摩达尼亚欲言又止，对这个提议不放心，但阿维斯仅思考两秒就愉快地接受了：“行。”她跟着进了车厢，从拉开帘子的透明车窗里露出白净红润的脸：“你能找到我吗？”

　　“只要你戴着发夹就行。”

　　阿维斯挨着瓦莲京娜坐下。拉达夫人的四轮马车装饰华贵，内里空间也宽敞，一边的座位供两人落座绰绰有余，更何况车厢内的两位贵女今天都没有穿庞大蓬松的裙撑。

　　车外的安尔玛和护卫交涉了些什么，她听不太清，护卫似乎更恼火了，但没有继续动手，或许是因为健硕结实的摩达尼亚挡在他身前的缘故。车夫跑到车门前询问主人的意思，收到惊吓的拉达夫人面色青白，看着像是随时会晕过去的样子，她愠怒地瞪了阿维斯一眼，转眼又接收到公主暗含警告的眼神，愤愤地冷声吩咐。

　　“继续前进。”

　　护卫重新跳回座位，车夫拉着缰绳，扬起马鞭。安尔玛和摩达尼亚退开一旁任由马车从身前驶过。

　　“你胆子不小，敢独自跟着我走。”待马车走远，两位同伴的身影都消失在视野中时，拉达夫人面色不善地说道。

　　“夫人胆子也不小啊，敢在凛冬神殿内偷梁换柱。”阿维斯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当即不落下风地讥讽回去。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拉达夫人作为白曜宫中人人巴结讨好的对象，见惯了千篇一律的阿谀奉承，这么别出心裁的态度让她愣了好一会儿。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反唇相讥或厉声斥责都毫无威严了。

　　公主及时出声打破僵局：“阿维斯，拉达夫人现在是我们的同盟了。”

　　“我还没问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拉达夫人顿时瞪大了眼睛，她没想到一个仆从，即使再深受宠爱，也不应该如此胆大妄为斥责主人。

　　瓦莲京娜明显也愣住了，她好一会儿才琢磨出来阿维斯生气的意味，为她擅自安排她去处，为她毫无征兆的失踪。这很稀奇，阿维斯从不对她生气，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她想到这就有些忍不住地发笑，但假如真笑出来的话，阿维斯会恼羞成怒吧：“是我的错，你就原谅我吧。假若你要惩罚我才会高兴的话，就让我为你画一百幅肖像画吧。”她贴近阿维斯，手拉手感受她掌心的温度，撒娇似的，“一百幅好像太少了……一万幅怎么样？够了吗？”

　　阿维斯抽回手，心里怒火消了大半：“你哪有时间画这么多……”

　　“画到死去那一天的话，总会画完的。”

　　瓦莲京娜褪下了日常金银线交织的华美常服，换上了朴素简便的侍女服，淡金色的细软卷发规规矩矩地编成长而粗的麻花辫。经典的侍女造型，和阿维斯的装扮那么相像，她们紧挨着坐在一起嬉笑，倒像是血脉相连的姐妹了。

　　阿维斯被自己的想象彻底哄好了，她声音放软，又问：“你为什么非要离开神殿呢，瓦莲京娜？这很危险。神殿内虽然不自由，总归是安全。”

　　“神殿里也有亡魂，你忘了吗？”瓦莲京娜语气轻柔，她眉头微蹙，哀伤柔弱的模样任谁见了不怜惜，“我不想让你担心，但我必须离开那里。我要见到妈妈。只有去到妈妈身边，才能让我安心。”

　　尽管母女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但阿维斯清楚她们感情深厚。在白曜宫中身陷囹圄的阿琳娜皇后会为了独女的教育问题和皇帝大吵一架，抗争到底只为了让在凛冬神殿内修行的瓦莲京娜公主能接受除诗词歌赋、刺绣礼仪以外的军事、政治、律法等“皇储”教育——这是阿琳娜皇后尚为皇储时接受过的教育，她拼尽全力也为独女争取。

　　除学业功课外，阿琳娜皇后还格外关心瓦莲京娜的生活娱乐。在皇帝派人没收了母女俩沟通联系的传讯魔石后，阿琳娜皇后依然会在每周一次的通信中嘘寒问暖，慰问公主的心情，关注公主的交际。她们常常在单薄的纸张上分享各自生活中为数不多的趣事，信件越来越厚。

　　阿维斯关注瓦莲京娜的一举一动，她无比清楚公主对母亲的依恋。每到收信又寄信的时间，无论什么事都无法阻挡瓦莲京娜的好心情，她笑得比她们一起在院子里嬉笑打闹时还幸福。

　　然而，阿琳娜皇后中毒了。

　　“好吧，你担心是应该的。你没有错，瓦莲京娜。”阿维斯叹气道，都怪该死的皇帝，好好一对母女硬生生拆散分开两地。阿维斯在心里将皇帝陛下当沙包打，她缺少血缘亲情，不太理解父母亲族之间的爱，但她理解愿意为某个人赴汤蹈火的心情。

　　“所以你跟着她走，就是因为她愿意帮你离开？”阿维斯指了指被晾在一边的拉达夫人。

　　闻言拉达夫人抬眼扫过二人，抿了抿唇：“不仅如此，我还会帮助公主殿下进宫见皇后。必要的话，我还可以帮你们在宫闱之间传递消息。”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份上？”阿维斯皱眉，拉达夫人的行为转变实在太古怪了，毫无根据的友善。

　　拉达夫人深吸气：“我是为了自己，还有孩子。假若我不帮你们，下一个遭遇牢狱之灾、被送上绞刑架的就会是我了。皇后喝的茶是我送的，但我没有下毒。”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