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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石
沈清弦这场病,反反复复,拖了将近半月。
高烧虽退,但低热始终未清,咳嗽也未见好转,人恹恹地没什么精神,整日里昏睡的时间比醒着多。
巫医换了几副药方,效果均不显著,只说是郁结于心,兼之外邪入侵,伤了肺腑根本,需得慢慢调理,更重要的……是心境需开阔。
“心境开阔”四字,落在厉烬耳中,只觉无比讽刺。
他将人囚于此地,恨意与执念交织,如何能令其心境开阔?
这日,厉烬处理完军务,回到王庭时已是傍晚。他没有回自己的主帐,径直来了沈清弦这里。
帐篷里药味浓郁,沈清弦刚喝过药,正靠在榻上,微微喘息着,脸色比前几日更差,唇上几乎没有血色。
一名侍女正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额角的虚汗。
见到厉烬进来,侍女连忙躬身退到一旁。
厉烬挥挥手,示意她下去。
帐篷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走到榻边,垂眸看着沈清弦。
不过半月,这人似乎又清减了一圈,宽大的寝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露出的一截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
那双总是清澈或带着痛楚的眸子,此刻半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了无生气。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窒闷,涌上厉烬心头。他讨厌看到他这副模样,这副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脆弱模样。
“药吃了?”
厉烬开口,声音因刻意压制而显得有些生硬。
沈清弦缓缓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空洞而疏离,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随即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这种彻底的、将他隔绝在外的漠然,比之前的恐惧、抗拒更让厉烬烦躁。
他盯着沈清弦看了半晌,忽然转身,大步走到帐外,对守在外面的亲卫沉声吩咐了几句。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亲卫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个做工粗糙的木盒。
厉烬接过木盒,重新走入帐内。
他打开盒子,里面并非什么珍稀药材,而是一些晒干的、其貌不扬的草根和几块颜色暗沉的石头。
“这是北地雪山特有的冰魄草和暖玉髓,”厉烬将木盒放到沈清弦榻边的小几上,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巫医说,或许对你的咳症有益。”
沈清弦睁开眼,目光落在那盒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东西上,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冰魄草和暖玉髓,他曾在某些偏门的医书上见过记载,确实是治疗寒咳的奇药,但极难寻觅,生长于雪山绝壁之上,采摘异常危险。
他没想到,厉烬会去找这些东西。
“多谢。”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羽毛,听不出什么情绪。
厉烬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心头那股火气又窜了上来。
他宁愿沈清弦像之前那样,带着恨意或恐惧看他,也好过现在这般,仿佛一切都已无所谓,连恨都懒得恨了。
“不必谢我。”厉烬冷笑一声,“你若死了,我这笼子岂不是白费了心思?”
刻薄的话语脱口而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刺破对方那层坚冰般的漠然,才能确认自己还在被他“在意”着,哪怕是恨。
沈清弦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反驳,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情绪都隔绝在外。
厉烬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满腔的怒火与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交织,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猛地攥紧了拳,最终却什么也没做,只是死死地盯着沈清弦看了片刻,然后转身,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再次离开了帐篷。
脚步声远去,帐内重归寂静。
沈清弦缓缓睁开眼,望着那盒放在小几上的药材,目光复杂。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干燥的草根和冰冷的石头。
冰魄草触手生寒,暖玉髓却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润。
厉烬……
你究竟,想怎么样呢?
一边用最伤人的言语刺他,一边又费心寻来这等难得的药材。
一边将他囚禁于此,一边又似乎……见不得他真的死去。
这种反复无常,这种恨意与……某种他不敢深究的情愫交织的状态,比纯粹的恨,更让人感到绝望。
他宁愿厉烬干脆利落地恨他,报复他,也好过这样,让他在这恨与一丝微弱得可怜的“在意”之间,反复煎熬,看不到尽头。
沈清弦收回手,疲惫地靠回枕上,只觉得心口那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药石或许能医身病。
可他们之间的症结,早已无药可医。
*
冰魄草与暖玉髓似乎真的起了些作用,加上巫医调整了药方,沈清弦的低热渐渐退了,咳嗽也不再那般撕心裂肺。
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能在侍女的搀扶下,在帐内慢慢走动了。
厉烬依旧每日都会来,有时只是站一会儿,有时会带来一些东西——有时是罕见的南方水果,有时是新猎的、肉质鲜嫩的雪雉,甚至有一次,是一卷品相极佳的、带着墨香的中原宣纸。
他不再说那些刻薄的话,但沉默居多。
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衡,仿佛都在小心翼翼地避开某个一触即发的痛点。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阳光透过帐篷顶部的透气孔,洒下几缕光柱。
沈清弦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和远处依旧覆盖着白雪的山巅出神。
厉烬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件崭新的衣袍。
那衣袍是北狄贵族常穿的样式,用料考究,以玄色为底,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狼首图腾,华贵而充满异域气息。
“试试。”厉烬将衣袍放在榻边,语气是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式,但比起之前的冰冷,似乎少了几分锋芒。
沈清弦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衣袍上,微微一怔。
他抬眸看向厉烬,眼中带着一丝不解和……不易察觉的抗拒。
他依旧穿着从中原带来的、已经洗得发白的旧袍,虽然单薄,却是他仅存的、与过去相连的念想。
“我不冷。”他轻声拒绝,声音还有些沙哑。
厉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里的冬天很长,你那件太薄了。”
他的语气沉了几分,“换上。”
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
沈清弦抿紧了唇,放在毛毯下的手微微蜷缩。他看着那件象征着北狄身份、带着厉烬强烈个人印记的衣袍,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排斥。
这不仅仅是一件衣服。
这是一种同化,一种宣告,一种让他彻底告别过去、完全成为“厉烬所有物”的象征。
他垂下眼睫,沉默着,用无声表达着最后的坚持。
厉烬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固执抵抗的模样,耐心终于告罄。
连日来刻意维持的平静表象被撕开,那股压抑在心底的、因沈清弦的病而暂时蛰伏的暴戾,再次抬头。
“沈清弦,”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强大的压迫感,“你别给脸不要脸。”
他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刺骨。
沈清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动作。
这种沉默的抵抗,彻底激怒了厉烬。
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沈清弦身上那件旧袍的衣襟!
“嘶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帐篷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袍,从领口被硬生生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单薄的亵衣和一小片苍白的肌肤。
沈清弦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厉烬,眼中瞬间涌上被羞辱的惊怒与痛楚。
他下意识地伸手护住被撕裂的衣襟,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你……!”
厉烬看着他那双终于不再是死水一潭、而是燃起了火焰的眸子,心中竟诡异地升起一丝快意。
他就是要撕碎他这层冷漠的外壳,就是要看他为自己而情绪波动!
“不肯换?”厉烬盯着他,眼神狠戾,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快感,“那我帮你换!”
说着,他再次伸手,就要去扯那件已经破损的旧袍。
“不要!”
沈清弦终于失声喊了出来,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和绝望的挣扎。
他猛地向后退去,想要避开厉烬的手,却因为身体虚弱,动作迟缓,反而被厉烬更紧地攥住了手腕。
拉扯之间,只听得又一声裂帛声响,那件旧袍的袖子也被扯裂,半幅衣袖软软地垂落下来,露出沈清弦瘦削的手臂。
沈清弦停止了挣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榻上。
他不再看厉烬,偏过头望着地上那件被撕裂的、象征着他过往一切的旧袍,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厉烬看着他这副万念俱灰、仿佛灵魂都被抽走的模样,攥着他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些许。
那滚烫的泪水,像是滴落在他心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并非真想看他如此……他只是……
一股巨大的烦躁和一种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失控感,席卷了他。
他猛地松开手,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榻上那个蜷缩着、无声流泪、衣衫凌乱破碎的人,又看了看自己手中攥着的、从那旧袍上扯下的半幅残破布料,胸口剧烈起伏。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中那件崭新的、绣着狼首图腾的北狄衣袍,重重地扔在了沈清弦身边。
他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大步冲出了帐篷。
帐内,只剩下沈清弦一个人,和那件被撕裂的旧袍,以及那件崭新的、带着屈辱意味的华服。
阳光依旧透过气孔洒落,却再也照不亮他眼中那片死寂的灰暗。
裂帛之声,犹在耳边。
如同他们之间,那最后一丝勉强维系的关系。
彻底,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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