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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从兰斯的表情,珀尔知道他和自己看到了同一幅画面。
西尔瓦尼亚的叶子随风摆动,她亦是其中之一。
是木精灵又怎样,是银精灵又怎样,她是西尔瓦尼亚的孩子,这就够了。
这个人类真的太奇怪了。
他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总是能让她产生莫名其妙的感受,让她看到不一样的角度。甚至,他总可以让她改变原有的决定。
兰斯全然不知珀尔心中的激荡,“木精灵仍然在生命树萌出新芽时举办庆典吗?哦,不对,是在小精灵降生时举办?”
“不是的。”珀尔收敛了思绪,平静下来,“每一百年,他们就会举办一次。”
“我想,新芽庆典的意义已不仅止于欢庆新生命的到来,和怀念西尔瓦尼亚了。”
兰斯询问地看着她。
“从何说起呢……想想蛾子吧,它破茧后只有三天可活,它的余生只剩下了一件事,那就是□□,繁衍。当你的生命足够长时,留下后代是最不重要的事。”
“一对精灵缔结永恒结合后,往往要用几百年的时间决定是否诞下新生命。”
兰斯若有所悟,“所以,新芽庆典还让精灵们体会迎接新生命的喜悦,促进族群的壮大?”
“也许吧。”珀尔默了默,“但据我所知,近两百年来都没有小精灵诞生。”
“不过管他呢,他们还能活那么久。这又不是我要操心的事。”珀尔摆摆手,又将目光投向了林海。
上一次新芽庆典举办时,珀尔十几岁,也就是说,珀尔现在才一百一十几岁。除她以外,最年轻的木精灵都有两百岁了。
“这么说来——”兰斯拖长了尾音,憋着笑,“你是他们最小的妹妹。”
珀尔的耳朵尖猛地一抖,染上了可疑的红色。但她随即狠狠瞪了兰斯一眼。
她跟那群木精灵称不上有什么同族情谊。
兰斯自知失言,抿起嘴唇陪笑脸,“你还没告诉我,庆典上是什么样呢,会做些什么?”
他摆出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试图驱散空气中的尴尬。
“第一天,是洁净与缄默,”珀尔语调平平,毫无波澜,“木精灵们在这一天不会谈话交流,他们清洁身体,并清扫家园树。”
不论是自己居住的树屋,还是树枝大道,甚至家园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在他们打扫的范围之内。
珀尔回想起上一次庆典的情景,嗤笑。
“那天几乎能同时看见所有的木精灵,想想他们平时的作风,简直不可思议。”
兰斯不由自主地朝家园树望去。
那个红发的精灵已经不见了。
等到庆典那天,他或许能在这里远远地看见珀尔擦叶子。她的头发也挺显眼的。
“第二天,是献礼与宴席。他们用各种各样亲手制作的饰物装点家园树。”
“你制作了什么饰品?”兰斯插嘴道。
“……一串木风铃,声音很低柔,我很喜欢。”珀尔脸上浮现些许遗憾,“可惜没有保存好,早就腐坏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怀着怎样的期待和喜悦串好风铃,又央伊瑟薇挂起来的。
因为老师说她是最小的精灵,母亲树一定会选中她去触摸新芽。
母亲树的确选中了她。但触摸新芽的却不是她。
那串木风铃挂在伊瑟薇门前的树枝上许多年,她没有哪怕一次想到要为它施加一个保存魔法。
当那习以为常的低柔而敦实的铃声消失,她才感到些许后悔与怅然。
“你可以再做一个。”兰斯轻声说。
“有什么必要呢。”珀尔呵了一声,继续讲起庆典的仪轨。
“夜晚,他们就环绕着家园树的树干支起长桌,每个精灵都会拿出些食物,果酒,蜜露,每个精灵都能随意享用。”
兰斯好奇起来。
精灵们日常都吃些什么?橡子面包?浆果派?
又想起珀尔常常捣鼓的“营养液”,对精灵的饮食又有点不敢恭维。
“第三天,他们收集晨露,洒向西尔瓦尼亚的方向,稍后,在家园树的最高枝上催生一片新叶……每次庆典,只有一名精灵有幸能够触碰它。”
珀尔骤然冷笑,谈兴扫地。
“就这样吗,”兰斯有点失望,“那枚新芽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珀尔审视地看着他,盯着他的脸,他的表情。
“怎么了?”兰斯摸了摸脸,不明就里,“我脸上有东西?”
“你似乎对精灵的故事很感兴趣。”珀尔说。
兰斯心虚一瞬,打了个哈哈,瞎扯几句糊弄她,“毕竟这有可能是我这辈子离精灵最近的一次,等我回到人类世界,可有的炫耀了,精灵学家们说不定要轮番拜访我呢。”
回到人类世界?
珀尔明显一怔,似乎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她的脸顿时阴得像暴雨将临。
但她马上又强迫自己清醒一点,冷静一点。
他当然会回去,不可能永远留在树塔。
这不是自己早就知道的事吗。
他当然可以规划未来的事,想怎么规划就怎么规划。
那她到底在生什么气?
这股无名的邪火让她几乎失控,她又冷又硬地说:“是吗,那你可得好好记清楚了,我可不想两百年后听到什么荒谬的传闻。”呵呵,两百年后你的骨头都化成灰了吧。
这下轮到兰斯发怔了。他把笑忍了又忍,没忍住,“听到了就怎么样,把我从地里挖出来吗?”
他又开了个玩笑,但话一出口,看着珀尔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紫眸,他忽然觉得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他的笑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以一种沉静的郑重。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定定地注视着她,轻声说:“那么,我很高兴两百年后还能再次见到你。虽然是以那样的方式。”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珀尔心中的火焰熄灭了,只余下一缕湿漉漉的烟气,上升,缭绕,捂住她的口鼻,令她窒息。
他不会回到人类世界又怎样?
他的生命如此短暂,一百年后,珀尔还像今天一样站在瞭望台上欣赏日出,他已老迈如枯树。
再过一百年,当她偶然想起这个人类的时候,他已化作一抔黄土。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珀尔轻轻打了个冷颤,低哑地质问。
可他的眼睛中没有戏谑,他完全坦诚,似乎在说:我知道我的生命于你而言短暂如破茧的飞蛾,即便到时我灰飞烟灭,也依然为与你重逢而喜悦。
珀尔提了提嘴角,好像要冷笑,好像要讽刺他异想天开,但最终,她什么话也没有说,逃跑似的离开了瞭望台,将兰斯和他那句跨越了两百年的问候一同抛在脑后。
兰斯独自站在原地,半晌,苦笑起来,“早知道应该说实话的。”
他再次看向远方那城堡般的巨树,那棵从精灵们分裂起就伫立于此的巨树,也许将会永远伫立,直到时间尽头。
风从那个方向吹来,似乎也沾染了它古老的气息。这气息让兰斯想起偶尔会在珀尔身上闻到的植物清香。
对他而言,那巨树和珀尔一样,是他无法想象的永恒的存在。
很多年以前,是否也有一个人类和此刻的他一样,站在这片森林的某个地方,凝望着爱人生长的地方,心中充满敬畏,犹豫,决绝?
珀尔的父亲,是以怎样的心情靠近那位银精灵的?
现在,他不仅看到了永恒的家园树,还看到了横亘在他与珀尔之间,比森林更辽阔,比永恒更久远的天堑。
他当然可以用如火的爱去燃烧。
可是燃烧过后呢?那一地灰烬是更甚于燃烧前百倍的冷寂。
甚至,他根本就没有燃烧的资格。
遗失的记忆是悬在他头顶的剑。当他想起那件不可逃避的事,他便无法自欺欺人地留在这里,等珀尔看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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