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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香
这顿饭吃得不痛快,众人拜别后,杜琮直奔霍成业的住所。
倪扬在身后跟着,杜琮不发一言,他也不敢出声,夜风阵阵,只听见二人的靴子在地面石板上的闷响。
霍成业虽然抱病不去,消息却灵通,宴席上的事情早已添油加醋到了他的耳朵里,此时见到杜琮进门也不意外。
“霍老,您还没睡?”杜琮推开门说道。
霍成业心说你这不是废话么,指了指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盅:“将军先坐下喝杯茶吧。”
杜琮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端起茶来牛饮。倪扬跟着进来,也坐在旁边。
杜琮喝了半盏茶,呸掉一口茶叶渣子:“倪兄,多谢你刚才拦着。”
倪扬愣了愣,笑说:“将军这么快就......定力果非常人。”
霍成业眼中也闪过欣慰,挥手让人来换了残茶,慢悠悠道:“杨弘义这一手,早就盘算好了,他能拖这么久,焉能没有对策?将军这样逼是逼不出什么的。”
倪扬点点头:“说什么怕账实不符,分明是故意刁难。”
杜琮皱着眉附和:“他话里藏刀,宴席上若我真动了怒,反倒落了他的圈套。他正巴不得我失仪、擅权,好往奏疏里添笔墨。”
倪扬又说:“他是太傅门生,手握监察之权,仓管没他的批文不敢开仓,硬来便是‘擅动军储’,正中他下怀。”
杜琮沉吟一会,道:“我也知道硬来不行,得用规矩破他的规矩。二位可有法子?”
霍成业端起新茶细品,皱着眉道:“去打仗,老夫杀个七进七出不在话下,这些破事,看一眼都能少活两年。”
倪扬笑笑:“末将只能想到,将流民勘册,核实人数,查明灾情,我们可以略夸大其词,以紧迫为由逼御史放粮。”
“是个法子,但太慢。”杜琮叹了口气,“容我再想想吧。”
霍成业看着杜琮通红的脸颊,咳嗽两声,“天色已晚,将军早些休息吧,是否召军医来醒醒酒?”
杜琮伸手摸了摸脸,是有点热:“不必了,这点酒不算什么,等我回去,慢慢想,现在脑子太沉了。”
出了门,杜琮踱步回房,他感觉累极了,正如霍成业所说,战场上的明枪暗箭比起这些,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行至门前,神智被风吹得清醒了些,柳平柳泰都没在跟前,不知道去了哪里,霍老派了亲兵送他,被他回绝了,霍成业的随侍是专门和军医学过针灸与推拿的,还要照顾霍成业的旧伤。
正要喊人来,杜琮忽然听到旁边房间传来“扑通”的重物落地声。
虽然微醺,但杜琮耳力一向不错,这声音的方向是小书房?
他抬眼望去,果然,那里灯亮着。
门没关严,留了手掌宽的缝,杜琮不便窥看,上前敲了敲门:“姑娘没事吧?方便进来么?”
屋内一静,有人来开了门。
居然是柳泰。
柳泰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又好像撞破了什么似的,“爷,我错了,我是来放东西,真的,武姑....魏公子说外面太冷,让稍微关一点门,您可千万要信我......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敢踏进半步!”
杜琮本来觉得没什么,武昭伤没好,怕她在屋里跌倒了,听了这话,鼻子差点没气歪了,“糊涂东西,吃完饭跑哪里去了?正事都忘了?给我滚回去!”
柳泰连滚带爬地跑掉,身后的武昭感到尴尬,柳泰这番话让气氛变得有些坐立难安。
杜琮摸了摸鼻子:“武姑娘,抱歉,柳泰就是个鲁莽性子,你莫怪。”
武昭赶忙说:“没事没事,都怪我怕冷。”
怪什么不好,偏怪自己怕冷,武昭在心里暗骂,说的什么蠢话。
她这么说,杜琮也不知道怎么接,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武昭准备说些什么缓和下气氛:“我......”
谁知杜琮也开口道:“你......”
好么,这下更尴尬了。
门大开着,一个在里一个在外,武昭闭了嘴,等着杜琮先说,谁知杜琮也闭了嘴,直接一个跨步进来了,顺手关了门。
“确实天越来越冷了。”杜琮关了门说。
武昭失笑,顺手拿起桌边茶壶倒了杯茶,接道:“是,今年的冬天可能来得更早些。”
杜琮见状,赶紧说:“不用倒茶了,我已经喝不少了。”
他进来时武昭已经闻到他身上似有酒气,这才去倒茶,听了这话,道:“公爷不是去赴宴了吗?怎得喝了许多茶?”
“别提了,刚才去了霍老那里。”杜琮在桌边坐下,示意武昭也坐。
武昭不敢多问,杜琮也没打算继续说,却道:“刚才柳泰说放东西,放什么?”
“哦,就是那个。”武昭指了指架子上的几个精致的盒子,“城里几个士绅送的。”
杜琮起身取下两盒,还挺有分量。打开一看,果然是两方精致的墨。
“我一个武将,送我文房四宝,吃饱了撑的?”杜琮勾了勾嘴角,说道。
“杜家的家学,哪里是只擅弓马的?”武昭也起身取下两盒,打开给杜琮看,里面是笔与砚。
杜琮取出墨锭,这墨果然精品,通体莹润,打磨得光滑如缎,入手微凉却不冰人,上面刻着细腻的麒麟腾云纹。
翻过来一看,他一字一句读道:“麒——香——剂。”
下面还有一联小字,他对着灯火细看,是“文能润心,武可安邦”。
“这些人要巴结还真是绞尽脑汁。”杜琮不屑,就像扔垃圾一样把墨丢进盒里,“这墨还有一股淡淡的檀香与松脂香,是上好的松烟墨。”
武昭笑道:“好墨最怕天冷,这样珍贵的东西,在库房里放两天就裂了,岂不可惜?柳副将特地放在这里,是他办事尽心,公爷莫怪他。”
“好墨出自江南,西北这地方,有钱也难买一锭,只不过,送到这里来,才是糟蹋好东西。”杜琮盖了盒子,摇摇头。
“公爷自然是见过更好的,这些东西还入不了您的眼。”武昭把盒子整理好,放到架上,说道。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还调侃。”
“武昭不敢。”
灯影闪烁,杜琮看着武昭,忽然说道:“回京吧,与我。”
“什么?”武昭以为自己幻听了,回京?
“......你以后有何打算?难道跟李氏回永靖县?”杜琮没再说第二次。
“不好么?”武昭问。
“你是问我还是问自己?”杜琮抬眼。
武昭不说话了。问谁呢?她也不知道。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想,以后要怎么办。家破人亡,九死一生,到头来,还是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
李大娘对自己很好,如果是入军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留在她身边。
现在,经历了这些,她还能忘掉一切,坦然回去么?
父亲和母亲无坟无牌,哥哥更是生死未卜。
要回京吗?要放掉这个乍现的路口吗?
杜琮看她神色迷茫,不忍再问,只说:“你舍不得李氏,我明白。你尽可好好想想,不必此刻做决定。”
“多谢公爷。”武昭小声说。
武昭不愿再聊回京的事,问道:“这么晚了,公爷怎么去霍将军那里?可是商议军务?”
“算是吧。”杜琮点点头。
“可是......那日和倪将军一起说的事?”
那日?哪日?杜琮想了想,记起来了:“你记性好,不错,正是你那日听到的。当时,哈密城中已有流民,今冬天寒,我发了数道牒文,一直说正在商议,后来又说不能擅动军储、士卒冬需紧迫,反正是一直拖着不开仓。今日宴席上我直接问杨弘义,他竟也回绝了。”
“回绝了?杨大人如何回的?”武昭惊讶。
“他说,军粮得细核实际成色和损耗,怕出纰漏被人抓话柄,还说会连累我的清誉——笑话,我的兵缺这点粮么?若流民闹事,又不用他出面镇压,战后城务也不归他管,他的清誉自可以高枕无忧。”
杜琮本来已经平复,给武昭却越说越气,他恨恨地捉了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砰”地放下。
“原来如此。公爷一心为民,武昭佩服。不过,杨大人的担心也不无道理,监军嘛,监的就是军纪粮饷。”武昭把震歪的茶壶盖扶好,继续说道:“武昭好奇的是,当时不放也就罢了,如今您已回军安定,怎么杨大人还揪着不放?”
杜琮呷了口凉茶,胸口的火气稍缓,眉峰却仍蹙着:“大队虽已回军,但哈密刚刚收复,驻军还是比平常多得多,朝廷的规矩摆着,粮饷动用需明明白白,他怕军需账目不清落人口实,却不管百姓死活。”
“原来如此。”武昭用手指摩挲着茶壶边缘,若有所思。
杜琮又说:“我去和霍老还有倪扬商议过,也只能先让哈密那边先核明流民数量,再上书京里,逼他开仓。而且,其他地方的仓里也在调赈灾粮,杨弘义也是知道的,因此才敢拦着不让开仓......只是若如此,可就得等不少日子了。”
“这样一来,又得搭上不知多少条命。”武昭说。
“这才是最可气的地方。”杜琮说,“哈密百姓食不果腹,他们倒有心思摆十几桌接风宴。还送什么劳什子笔墨?”
武昭笑了:“公爷,可别急着骂,说不定,您还得谢谢这一锭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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