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寻》

　　花瓣纷纷扬起，环绕着圣女缓缓旋转，如同星辰拱卫。她赤足踏在飘落的花瓣上，缓步至大殿中央。白衣如雪，银发轻扬，眼瞳似蕴着月光的清辉。
　　祭司颤声再诵，声音穿透夜空：“圣女降临，霜鹤有灵！”
　　远处山巅积雪悄然融化，一脉清泉自石缝汩汩涌出，流向干涸已久的山谷。泉水流淌过冻土，所经之处草芽破冰而出，蜿蜒如银带向远方延伸。
　　圣女扶起祭司，示意众人起身。
　　“千，你竟如此苍老了。”音如清泉般拂过耳畔，带着久别重逢的叹息。
　　“千与圣女，五百年未见。”
　　“原来已有五百年了……翌，你呢，可还康健？”
　　大长老只是点点了头。族中多数都未曾见圣女真容，纷纷好奇地凑了过去，将几人围在了中央。
　　“崇曦此次前来，有一事相求。不知族长——”
　　芸挤上前，局促地整理仪容。圣女带着些许疑惑的目光看着这个青涩的少女。
　　“这位便是族长，芸。再过几日便是她继位大典了。”
　　“原来如此，悠已经……”圣女脸上浮上忧色，“芸，此事关系人妖两界。”
　　不止他们三人，族人们的神色都凝重起来。
　　圣女抬眸望向众人，眉心微蹙：“人妖两界的纷争已经太久了，持续的战争导致魔渊裂隙再现，一旦魔气冲破封印，必是生灵涂炭。”
　　祭司手中的铜铃无端碎裂，碎片映出远山倒影，一道漆黑如墨的裂缝正悄然蔓延。
　　“此劫非一人可挡，需集五灵之力，再度封印。”
　　“我明白了。”芸清澈的眼中没有犹豫，“玄冥一族守护极北之地已有千年，汲取北地灵气也有千年，所穿所食，皆是天地赐予的。圣女，您是天地灵气选中的人，唯有圣女之血与大典灵脉共鸣，方能唤醒阵法。您愿意，我们也愿意。”
　　川不断轻颤，他的目光紧紧锁着祭司。爷爷……他心痛地看着还在吃蜜饯的蕊，抑制着自己内心的情绪，他看着身旁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我一定会记住你们的。
　　宴席的欢愉早已一扫而空，沉闷充斥，周小小感觉将要不能呼吸。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一曲高亢的古歌谣骤然响起，是每一只玄冥霜鹤都会哼的歌谣。族人们纷纷散开，川引导着两人走到大殿角落。他的怀里是施法昏睡的蕊，他的脸上是决绝与泪水。
　　付寻竹望着川颤抖的手，心中骤然一紧，再也忍不住。
　　“川，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献祭。”川的声音沙哑而沉重。
　　歌谣声中，众人双臂如鹤展翅，脚下一蹬，化作玄鹤直冲云霄，霜羽在月华下如碎银飞散。越来越多鹤鸣声冲击着耳膜，付寻竹猛然抬头，只见夜空被无数升腾的玄鹤撕开银色裂痕，每一只皆羽翼燃霜，啼声穿云裂月。祭司衣袍猎猎，手中冰莲骤然爆碎，化作百千光刃悬停半空。
　　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一只只飞翔的玄鹤，泪水再次滑过冰冷的脸颊。他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我会记住你们。一定会。
　　蕊在他怀中沉睡如初，唇角还沾着蜜渍。
　　他们眼睁睁望着那些光刃缓缓调转，锋芒直指半空中的玄鹤。一只只飞升的鹤在月华下骤然僵滞，继而如冰晶般片片剥落，一具具鹤骨慢慢消散，唯有脊骨慢慢结晶，坠向大地。
　　祭司闭目低语：“归寂吧，魂归北冥。”
　　随着一声叹气，祭司爆体而亡。大殿只留下孩子的哭声。川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却说不出话，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落，与地上鲜艳的祈愿花融为一体。
　　崇曦跪在地上，虔诚地亲吻了这个是妖、却神圣的族群生活过的土地。
　　无数结晶的脊骨在她的身后汇聚，渐渐融合，形成一柄通体幽蓝的冰仗。她握紧冰杖，指尖轻抚杖身纹路，如同抚摸族群千年记忆。
　　一缕银发飘然落地。
　　圣女慈悲地看着孤零零的六个孩子。最大的孩子看着也不过十岁。两个人族的少年并未出现在这个记忆画面。
　　圣女微微俯身，目光温柔且哀伤，轻声说道：“孩子们，这是我能选择的唯一方法，原谅我在苍生与你们之间所做的抉择。记住，你们是玄鹤族的孩子。”
　　言罢，她缓缓抬头，望向苍穹，双手合十，神情虔诚地祈求：“上苍啊，愿雪村四季有序轮转，愿灾厄远离这片土地，愿生者安宁。”圣女的声音渐渐虚化，身影如冰晶般在风中消散。
　　周小小终于颤抖出声：“为了凝聚一族的灵力，他们竟然全部牺牲了自己……”
　　川跪在原地，他望着圣女消散的方向，喉间涌上腥甜，却只能将那声悲鸣咽下。风卷起祈愿花的残瓣，那些脊骨结晶仍在大地深处共鸣，仿佛族群最后的心跳。
　　一滴泪悄然落下，周小小看着空荡的天空，玄鹤不再飞升，唯有寂静如潮水般漫过废墟。
　　霜鹤族以血肉之躯完成的最后一场献祭，为整个妖族，亦为整个人类。原来，付寻竹低垂眉眼，这才是他们灭族的原因。
　　月光渐染猩红，如纱丽般铺展天际。
　　蕊，明天吃不到芸做的糯方糕了。
　　——
　　冰原上，周小小的意识渐渐苏醒，身体却又动弹不得。
　　“汪汪！”
　　耳边是煤炭的叫声，脸上传来粘腻的湿润感。煤炭不会在舔自己吧？走开啊！
　　“汪汪！”
　　煤炭似乎还在叫着，而脸上的湿意也愈发清晰。
　　周小小终于睁眼：“别舔了！”
　　大呼一声，周小小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一侧头，看见煤炭正用鼻尖拱着自己脸颊，眼中闪着焦急的光。
　　“好了好了，我没事了。”
　　将要起身，一伸手是温软的手感，周小小吓得叫了一声，仔细一看是压在自己胸口的付寻竹。
　　“……”
　　将付寻竹推开，周小小激动得抱住煤炭。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煤炭舔了舔他的手，尾巴摇得像要散架。周小小把脸埋进它厚实的颈毛里，肩膀微微发抖。记忆中的血色与寂静仍灼烧着他的神经，可此刻掌心传来的温热如此真实。
　　地上的付寻竹缓缓睁开了眼睛，瞳孔中倒映着冰原灰白的天光。头好疼。
　　“醒了？”
　　“嗯。”
　　“奇怪，记忆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我们怎么还在这？”说着，周小小心跳猛地一沉，抱着煤炭的手臂又紧了一些。“这许墨不会是想把咱俩关一辈子吧？刚进来时是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景色，但现在一点也不冷。真是诡异。算了，走吧，先找找看有没有出口。”
　　付寻竹撑着地面站起身。冰原寂静如初，风里却多了丝极细微的灵力波动，像是某种结界的缝隙在悄然震颤。
　　两人一狗沿着漫无边际的冰原走着，不知行了多久，能看见的依旧只有白色的大地。
　　“这走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汪汪！汪汪汪！”
　　煤炭突然对着前方一阵急促地叫唤，但前方依旧是一片苍茫雪色，毫无异样。周小小往付寻竹身边靠了靠。
　　“煤炭，好端端的你可别吓我啊。”
　　白茫茫的前方突然出现两个身影。那几道身影缓步而来，轮廓逐渐清晰。
　　“川，今天的收获可不小，蕊知道了一定很高兴。”为首的男子身穿灰袍，眉间刻着一道旧疤。周小小记得，活下来的几个孩子了，有一个眉山带着疤痕。
　　“是啊。”
　　川的脸庞早已褪去稚气，取而代之的是刚毅。他的肩上扛着一只血迹未干的雪狼，笑意不加掩饰。
　　“听说就是这几天了吧？可以啊川，马上就要做父亲了。定下符号吗？”
　　“想好了，蕊说，就叫希，希望的希。倩也说好。”
　　谈笑间，他们的身形穿过发怔的两人，他们留着雪地上浅浅的脚印被风抹去。
　　周小小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想起那一夜，小小的蕊在自己怀里的样子。
　　“蕊，你们族人都是以单字取名吗？很特别。”
　　“这是我们的符号。”
　　“符号？”
　　“嗯。爷爷说每一只鹤都要有符号，所以一定要在出生前就定好的。”
　　“那这符号有什么寓意吗？”
　　“没有。”
　　“肯定有的。你看，你们的符号就像我们的名字。你叫蕊，寓意着像花朵一样美好，这就是家人对你的希望。”
　　“那你的符号呢？”
　　“我的符号是母亲随便取的。所以蕊，你以后要给你的孩子定符号，一定要好好想，说不定这个符号影响他一生呢。”
　　那时的蕊不懂，但还是认真地点头。为此，周小小还被付寻竹说教了几句，对一个小孩子说这种话。
　　眼前的场景再次变化，周小小回过神，他见看了熟悉的雪村，却又好似不熟悉。这里有了鲜花草地，有了屋舍炊烟，还有一条大河潺潺流淌。
　　愿雪村四季有序轮转，愿灾厄远离这片土地，愿生者安宁……付寻竹望着眼前焕然一物的雪村，圣女的祈愿实现了。
　　“娘，今天可不可以吃肉？”
　　“今天不吃肉，娘给你做糯方糕好不好？”
　　“不要不要，娘，就吃一条——半条鱼好不好？我们好久好久没有吃过肉了。”
　　“娘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父亲他们每一次出门都不容易，这些肉——”
　　“都是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带回来的。我知道，不吃就不吃！”
　　小孩撒开妇人的手，赌气向前面跑。
　　“你不听话我可要告诉蕊罚你的！”
　　“族长才不会罚我呢！”
　　孩子蹦跳着冲进屋舍，妇人无奈地摇头，目光却落在院前那片新开的花圃上。阳光洒在花瓣间，映出细碎金光，仿佛连风都变得温柔了。远处传来悠扬的笛声，是蕊的孩子——昭坐在河岸石上吹笛。
　　笛声骤然停止，昭忙起身扶着身旁的老妇。
　　“娘，你怎么过来了？”
　　“川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
　　蕊望着远处屋舍升腾的炊烟，眼神温柔而湿润。昭搀扶着她缓步前行，脚下松软的春天的泥土。
　　两人一狗也跟在他们身后，这一次，他们是真正的看客。
　　“蕊，你来了。快看。”倩将婴儿轻轻递到她手中，婴儿睁开眼，眼睛里映出蕊苍老的模样。
　　“他是我们的希望。”
　　一旁的川轻轻抚摸她苍白的发，像两人小时候一样。
　　“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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