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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灯在头顶缓缓旋转,光斑像碎星洒在浅灰地砖上。余文刚走到休息区,手机震了两下,屏幕亮起,是OA消息,标题是“星瞳事宜紧急通知”。
他停下脚步,指尖滑过屏幕。“父母身份确认,户籍匹配无误,已在来江城路上,明早九点抵达。”喉结动了动,心落了一半。可下一行字又让他沉了下去:“记忆清除手术定于今晚23点,三名魂语者协同操作,清除关于事必达及落霞坳的记忆,术后观察两小时,无异常即移交。”
手机揣回兜里时,指节还泛着凉。
他转身看向角落。小鸹蹲在盆栽旁,墨蓝发丝垂落,遮住半张脸,只露出攥着种子袋的手指,指尖发白。烛靠在墙边,黑袍下摆贴着地面,金瞳低垂,目光却时不时掠过小鸹的方向。
“小鸹,烛。”余文走过去,声音压得比平时低,“星瞳的事有消息了。”
小鸹猛地抬头,绿萝叶子从指间滑落。眼尾还沾着泪痕,看到余文的表情,心里先是一紧:“文哥……是不是星瞳父母?”
“是的。”余文蹲下身,与他平视,“她爸妈找到了,明早来接。但记忆清除,定在今晚十一点。”
“今晚?”小鸹声音一扬,立刻捂住嘴,环顾四周。几个店员正低头整理货架,听见动静也只是抬了下头。他把声音压到最低,却仍带着颤:“怎么这么快……我还没跟她选花盆,还没教她菊花怎么施肥……”他从口袋掏出那个浅灰布包,本想等星瞳出院亲手送她。
余文看着那布包,心头一酸。他拍了拍小鸹肩膀,能感觉到对方在抖:“深夜魂体最稳,清除后不留波动,对她好。”
“我知道……我知道对她好。”小鸹死死攥着布包,指缝渗出汗珠,“可我就是……舍不得。”他抬头看烛,眼里全是求助,希望他说一句“再等等”。可烛只是看着他,金瞳里有丝他看不懂的柔和,没说话。小鸹懂的,烛向来话少,却最清楚什么是对的。他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晚上……你们去道别吧。我不去了。”
“不去了?”余文一怔。
“嗯。”鼻音浓重,“我怕我去了,看见她笑,我就忍不住哭。她都要忘了这些事了,我不想让她走之前还担心我。”他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只淡蓝纸鹤,翅膀上银漆画着一颗星,旁边还有一只迷你渡鸦。“文哥,你把这个给她。就说……我明天一早就去灵植园选最好的花盆,等她回来,我们一起种。”
余文接过纸鹤,指尖触到纸面的柔软,还有小鸹留下的温度。“好,我一定带给她,一字不差。”
余文看了眼时间,八点半。他站起身:“我和烛先去医疗区,你在宿舍等?”
“嗯。”小鸹点头,又想起什么,倒出几颗刚挑的浅褐种子塞进余文手里,“这个也给她。就说……这是最好的种子,种下去一定能开最漂亮的花。”
余文攥紧种子,泥土气息淡淡散开。“好。”他应了一声,和烛朝医疗区走去。
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眼。小鸹仍蹲在盆栽旁,背对着他们,肩微微抖,手里紧紧捏着那个空了一半的布包。水晶灯的光落在他发上,像是给墨蓝镀了层微光。
医疗区,暖黄夜灯隔两米一盏,磨砂罩子在地上投出圆圆的光晕。护工端着白托盘从病房出来,碗空了,杯底还剩一点水。
“余文先生,烛先生。”护工轻声,“星瞳刚喝完粥,精神挺好,还问起你们呢。”
“她没问小鸹?”
“问了。”护工笑了笑,“她说小鸹哥哥是不是又去灵植园了,要等他回来,一起数星星。”她指了指窗户,“我拉了一半窗帘。”
余文顺着看去。窗缝吹进晚风,撩起浅粉窗帘一角,上面印着小兔子图案。他道了谢,推门进去。
病房很静,只有床头暖白小灯亮着。星瞳靠在床头,手里转着那颗刻星与渡鸦的玻璃珠,珠光在她脸上跳动,映得眼睛亮晶晶的。听见开门声,她抬头,笑容瞬间绽开:“余文哥哥!烛哥哥!你们来啦!”
声音轻,却有生气。余文走近,递出纸鹤和种子:“小鸹让我给你的。说明天一早去选花盆,等你回来一起种。”
星瞳接过纸鹤,指尖抚过翅膀上的星,眼睛弯成月牙:“我就知道小鸹哥哥说话算话!”又接过种子,放在纸鹤旁,“这些种子真饱满,肯定能开出最美的菊花。”她顿了顿,看了看门口,“小鸹哥哥怎么没来?他还忙吗?”
余文心口一揪。他在床边坐下,尽量让声音平稳:“嗯,他说要选最好的花盆,所以去得早了些。让我告诉你,等你好了,就带你去看灵植园的菊花苗。”
“好呀!”星瞳眼睛更亮,“我还想看那只小白兔,护工姐姐说它耳朵特别长。”她从枕头下拿出玻璃珠,递给余文,“你看,这珠子在灯下多亮啊。小鸹哥哥说,它能保护我,就像他在身边一样。”
余文接过,珠体温润。他看着那星与渡鸦,又看星瞳纯粹的笑容,喉咙发紧:“对,它会一直陪着你。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它都在。”
烛走到床另一侧,掏出木牌递过去。浅棕木牌配浅粉病号服,菊花纹在灯下清晰可见。“戴在身上。”他声音轻,却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能安稳睡觉,不做噩梦。”
星瞳接过,指尖摩挲符文,眼里满是好奇:“这是烛哥哥做的吗?好漂亮。”
烛点头,金瞳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小心挂上脖子,长度刚好到胸口,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笑:“谢谢烛哥哥。以后我戴着它睡,就不怕做噩梦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枕头下抽出一张方纸,递给余文。
余文打开,是蜡笔画的四个人,有墨蓝头发的少年捧菊花,有黑衣男人握长刀,有灰色卫衣男人双手环抱,粉裙小女孩握玻璃珠。旁边一朵大野菊,歪歪扭扭写着:“小鸹哥哥、烛哥哥、余文哥哥、我”。
“这是我下午画的。”星瞳有点羞,“我怕以后忘了怎么画,就先记下来。等小鸹哥哥回来,我再画一张给他。”
余文看着那字,眼眶热了。他小心叠好,放进贴身口袋:“好,我帮你收着。等他回来,我给他看。”
星瞳点头,又望向窗外。月光透过缝隙洒在被子上,像一层薄霜。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转头,眼神认真:“余文哥哥,我明天就要走了,对吗?”
余文心猛地一沉。他没想到她这么敏锐。他点头,声音放得极柔:“是。爸爸妈妈来找你了,他们找了你很久,很想你。”
星瞳沉默片刻,没哭,反而笑了,眼里闪着光:“真的吗?他们真的来了?”
“真的。”余文说,“明早到,带你回家,做你爱吃的菜,买新衣服。”
“太好了!”她拍手,“我终于能见到他们了!我还记得妈妈的红烧肉,爸爸带我去放风筝。”她忽然又看向余文,“余文哥哥,你能帮我告诉小鸹哥哥一句话吗?”
“你说。”
她伸手摸了摸纸鹤,眼神认真:“你告诉他,我们没有道别,我们还会再遇见的。就算以后他忘了我,我也会记得他,记得他是我的小鸹哥哥,我还是他的妹妹。”她顿了顿,“还有,让他别难过。我会带着他送我的玻璃珠和纸鹤,等我们遇见,我就拿给他看,他就会想起我了。”
余文用力点头,指尖攥紧口袋里的画:“好,我一定告诉他,一字不落。”
烛站在一旁,金瞳里的柔和更深。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淡绿香囊,绣着小菊花,里面是安神灵草,下午去灵植园找青禾要的,自己缝的。他递过去:“放在枕头边,睡觉香。”
星瞳接过,凑近闻了闻,笑:“谢谢烛哥哥,好香啊。”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医生走进来,白大褂,文件夹在手。他点头:“时间差不多了,该做术前准备了。”
星瞳笑容微顿,却不惧,只挥手:“余文哥哥,烛哥哥,我要准备睡觉啦。你们明天还要跟小鸹哥哥去灵植园呢,快回去休息吧。”
余文站起身,喉咙堵得说不出话。他只能点头。
烛也点头:“好好睡。”
两人走出病房。余文回头,星瞳还在挥手,笑容灿烂,木牌与香囊在灯下分明。医生已走到床边,低声说着什么,她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走廊依旧亮着暖黄灯,却比刚才更静。
余文靠在墙上,掏出那张画,又看了一眼,眼眶还是红了。
烛递来一张纸巾。“她会记得。”他声音很轻,却笃定,“那些开心的感觉,不会被清除。”
余文接过,擦了眼角:“嗯,我知道。”他把画重新叠好,放进贴身口袋,“就算她忘了我们,这些感觉也会留在她心里,陪着她长大。”
走廊里的脚步声很轻,但在这片寂静里,每一步都像敲在心上。走到楼梯口时,余文忽然停住,目光投向医疗区的方向:“明天早上……”
“嗯。”烛的声音很低,“让她安安静静走。”
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星瞳刚见到父母,不该再看见他们。那些模糊的熟悉感,记不起又放不下的情绪,只会让她心里多一道说不清的裂痕。
医疗区的空气里浮着一丝草木焦香,是忘忧草和安魂花在铜炉里慢煨出来的。这种气味不浓烈,却能稳住魂体最细微的震颤。星瞳躺在特护舱内,浅粉被子盖到胸口,云朵纹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闭着眼,睫毛像落了层灰的蝶翼,一动不动。只有指尖偶尔抽动一下,像是试图抓住什么。
三个穿白袍的人站在床边,袖口金线绣着静心符。他们手里握着魂导杖,杖头嵌着安魂晶,淡蓝微光在灯下几乎看不出来。为首的老人头发全白,动作很轻,杖尖划过空气,嘴里吐出一串低沉音节。
蓝色光纹从晶石里渗出来,像水一样漫过星瞳的身体。触到皮肤那刻,她眉头皱了一下,又很快松开。嘴角忽然扬起一点弧度,像梦到了什么暖的东西。
两个年轻魂语者,杖尖同步抬起。更多光纹涌出,在星瞳头部聚成半透明罩子。里面开始闪画面,哑巴林的黑树影、王建国扭曲的脸、余文背着她冲进火光的背影、小鸹递玻璃珠时咧嘴笑的模样、烛挡下攻击时翻飞的黑袍……这些碎片像旧胶片,在蓝光中浮现又消散。
唯独几段画面没动。父亲扛她看风筝那天,风把笑声吹得老长;母亲梳头时手指穿过发丝的温热;一家人围桌吃红烧肉,锅气腾腾往上冒……这些被一层金光裹着,稳稳沉在魂体深处。
监测仪上的曲线原本有些跳动,现在慢慢平了下去,像暴雨后的溪流终于归于平静。护士看了一眼数据,点头:“波动正常,无排斥反应。”
老人没停下,反而放慢了动作:“进行最后一步。”
金光从他杖头流出,轻轻落在星瞳心口。那一瞬间,她的呼吸深了一拍,笑容更明显了些,仿佛正被人紧紧抱住。
走廊外,医生靠在窗边看着这一幕。手里捏着星瞳的病历本,上面写着她被拐后经历的一切:封闭空间、污秽能量侵蚀、心理创伤等级……
回到住处时,已经十一点半了。灯还亮着,小鸹坐在床边,手里攥着那个布包,里面是星瞳留下的野菊花种子。桌上摆着一个白瓷花盆,画着一朵歪歪扭扭的野菊,是他从灵植园借来的,原本打算等她回来,一起把种子埋进去。
门响了一下,小鸹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是被火点燃:“文哥,烛哥,星瞳……她还好吗?她说什么了吗?”
余文在他对面坐下,把星瞳的每一句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包括那句“我们没有道别,还会再遇见”,也包括“别难过”。
小鸹没说话,眼泪先掉了下来,砸进花盆的土里,溅起细小的泥点。他抬手去擦,可越擦越多,声音卡在喉咙里:“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不会忘了我……”
他伸手摸了摸花盆上的野菊图案,指尖轻轻滑过那朵稚嫩的花瓣。“这个花盆……明天我去灵植园换一个更好的。等她想起来的时候,我把种子和新花盆一起给她,我们还能重新种一次。”
余文看着他,胸口发闷。他伸出手,拍了拍小鸹的背,什么也没说。有些痛,只能自己走过。
烛站在门口,金瞳扫过桌上的花盆、布包,还有小鸹微微颤抖的手。他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缝,望向医疗区。夜色浓重,那边的灯还亮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他知道,此刻星瞳正躺在那里,记忆正被一点点抹去。关于落霞坳,关于哑巴林,关于他们三个人陪她走过的路,都会变成空白。只留下被精心修补过的温暖片段,属于父母的,安全的,干净的回忆。
“烛哥。”小鸹忽然抬起头,眼眶通红,“你说……她以后真的会想起我们吗?”
烛转过身,看着他,声音很轻,却稳得像一块压舱石:“会。”他指了指小鸹怀里的布包,“种子会发芽,记忆也会。那些开心的事,就算忘了,也还在心里。”
小鸹怔了怔,然后用力点头,把布包抱得更紧,像是护着最后一丝火苗:“嗯。我相信你。等菊花开了,我就把它种在灵植园最好的地方,让它长得最高、最亮。等她回来,就能看到最美的花了。”
余文看了眼终端,十一点半。他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事要做。”
“嗯。”小鸹应了一声,却没动,只是继续坐着,盯着那个花盆,“我再坐一会儿。这花盆……是第一个。等她回来,我们就用它种第一朵野菊。”
余文和烛没再说话,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的灯昏黄,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条沉默的线,连向过去,也连向未知的前方。
“你说,我们这么做,对吗?”余文忽然开口,声音里有一丝迟疑,“瞒着她一切,让她带着空的记忆离开。”
烛停下脚步,看着他,金瞳里映着微光:“对。她需要的是童年,不是真相。”
余文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只要她能笑着长大,忘了我们也值得。”
两人各自回房,都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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