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雪问

作者:文寻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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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夜


      过去这一年,谢府的门庭异常冷清,声息寥落。

      兄长虽勉强捡回性命,却似换了个人,往日神采荡然无存,终日枯坐房中,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药石只能吊着性命,却唤不回一丝魂灵。

      这份死寂,在一个月夜,被一道突兀闯入的身影衬得愈发森然。

      那夜,谢菱歌正于浅眠中辗转,忽闻兄长院落方向传来一声压抑着激动、却又因刻意放低而显得怪异的呼唤。

      “芳予!我就知道你没事!外面那些蠢话我才不信!快起来,我们有新……”

      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清醒,随手抓过一件外衫便疾步而出。

      院中月光清冷,映照出兄长房外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赵恒,那个往日里最是飞扬跳脱、视她兄长为圭臬的纨绔子弟。

      此刻他维持着一个半弓着腰、正要冲入房内的姿势,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所有的话语和动作都僵在原地。

      他衣袍下摆沾着泥灰,袖口被墙头的瓦砾划破了一道口子,显是刚刚翻墙而入。

      而他脸上那混合着急切、兴奋与希望的光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冻结、龟裂、最终化为一片无法置信的惨白。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屋内。

      谢菱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房内没有点灯,只有微弱月光渗入,勾勒出谢兰渚枯坐窗前的背影,一动不动,对院中的不速之客、对那声曾能激起他无数辩驳与豪情的呼唤,毫无反应,仿佛只是一尊失去了生命的塑像。空气中飘来的,是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药味和陈旧气息。

      赵恒踉跄了一下,手中握着的一个小巧酒壶“啪嗒”一声掉在青石板上,醇香的酒液汩汩流出,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质问,想呐喊,最终却只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谢菱歌没有点燃灯笼,她就站在廊下的阴影里,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却带着穿透夜色的冰冷: “赵公子,请回吧。”

      赵恒猛地转头,像是才发现她,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茫然。

      谢菱歌的目光掠过屋内那个凝固的背影,再缓缓落回赵恒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别再来了。他…已经不在了。”

      赵恒脸上抽搐了一下,他没有反驳,没有追问,甚至没有一句客套的告辞。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慢慢地、僵硬地弯下腰,捡起那个空了的酒壶,攥在手里。

      他转身走向墙边,来时矫健的身手此刻变得笨拙而踉跄,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攀上墙头,滚落下去。

      月光将他的影子在墙下拉得很长,却蜷缩成一团,来时因兴奋而鼓胀的袍袖,此刻空荡荡地垂着,充满了颓唐。

      墙外隐约传来一声压抑的呜咽,旋即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谢府的高墙。

      谢菱歌静静立在原地,直到院外再无一丝声息。夜风吹过,带来一丝酒香,很快又散了。

      她看着哥哥依旧纹丝不动的背影,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或许期待着什么奇迹的火星,也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沉沉的寒夜。

      寒夜,并非独属于她一人。事实上,自长兄谢兰渚身遭那场无妄之灾后,整个谢府便已沉入了无休止的凛冬。

      家主谢忱以“沉疴缠身”为由,向衙署告了长假,闭门谢客,深居简出。

      起初,这般的称病难免引来些许猜测与窥探。但谢忱官职本就不高不低,加之时间久了,京中人事纷纭,新旧更迭,那点微不足道的波澜很快便消弭于更大的浪潮之中,再无人问津。

      上头不知是因查无实据,还是觉得敲打已足,亦或另有关节,竟也未曾深究,此事便这般不咸不淡地悬着,成了官员间茶余饭后偶尔提及却又很快抛之脑后的淡薄谈资。

      府内,气氛更是压抑。

      父亲谢忱虽无病无痛,身形却肉眼可见地佝偻了几分,仿佛被一种无形的重压摧折。

      他终日将自己锁在书房,并非全然枯坐。有时对着一盘残局,久久拈起一子,目光却空茫地落在虚空处。

      更多时候,他只是负手伫立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枯了半边的老梅,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沉郁与一种近乎警惕的审度。

      近来朝堂风向微妙,那位权倾朝野的太宰楚昱明,不知作何想,竟不再如往日般乾纲独断,反而将一些不甚紧要却颇具象征意义的事务,逐渐交还到年幼的皇帝手中,颇有几分悉心教授、意在还政的姿态。

      这看似平稳的过渡之下,暗流却愈发湍急。

      小皇帝甫一接触权柄,手段竟不似雏凤清于老凤声,反倒透着一股急于挣脱束缚的狠厉,明里暗里,开始着手剔除楚昱明昔日布下的一些棋子与安排。

      然而,面对这般近乎挑衅的清理,楚昱明竟似浑不在意,甚至默许纵容,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所有窥探的目光愈发谨慎狐疑,整个朝堂都弥漫着一种压抑和诡异的寂静。

      这股暗流自然也无声地浸润着谢府。谢忱虽称病不朝,府中却并未真正隔绝于世。

      书房那盏灯,常常亮至深夜。他并非只是在发呆或下棋,案头时常堆叠着一些非属衙署公务的文书册页。他提笔批阅时神色专注凝重,时而沉吟良久,时而掩卷长叹。

      府中也悄然多了一些生面孔,他们衣着普通,步履匆匆,往往从侧门而入,与父亲在书房低语片刻便又悄然离去,气息沉稳,眼神锐利,不似寻常仆役或清谈文人。

      这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意味。

      父亲像是在暗中经营着什么,绝非为了自身起复,那姿态,更像是在湍急的河流下,默默加固着某道堤坝,或是为某一艘注定要远行的舟船,悄悄地、不计得失地准备着压舱石。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惶惑。

      谢菱歌身处其间,只觉得胸口终日堵着一团驱不散的郁气。

      她是未出阁的官家小姐,身份本就不好时常抛头露面,加之府中接连变故,更无甚心思外出。

      即便偶尔心头烦闷至极,也最多只在自家后花园那小小的天地里徘徊片刻,看云卷云舒,听风吹落叶,感受着那份几乎凝滞的寂静。

      这一困,便是一年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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