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烬

　　十年之后，于斯盛踏上鹿岛这片土地的时候，几乎要跪下亲吻泥土。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回到这片土地。上一世，至死不能归来，魂魄四处飘零，直到争抢了一些供奉，买到了阴间船票魂魄归来鹿岛，却也物是人非，他执念于找到妻子，想看看她活着吗？是否安好。滇州战役之后，大部分人选择投降，他一路跟着少部分溃兵部队遁入原始森林。
　　一路上，被各方势力驱赶。在原始的森林跟各种危险动物厮杀，躲避着围猎他们的军队。他们只是为了活命，拼死抗争着，途中本来不多的几千士兵又倒下了一批，最后剩下一千多人。依靠着丰富的作战经验，在两国缝隙中间占据了一块地方，虽然他们打不过赤军，但是边境的其他军队可也打不过他们，就扎根倒腾一些生意养活军队，可惜远远不够，活得跟流民似的，还得为当地的势力提供武装，形成了雇佣兵。
　　于斯盛记挂着妻子，在这十年间遇到的太多事情，有的加入的马匪讲诉以前曾经强掳良民为妻妾为乐事。夜不能寐，当初他们军人可是为了保家卫国才走上战场，让他反思了自己以前有些偏激的行为，强求了妻子，也许已经对莫子衿有了伤害，是不是当初没有成婚，或许她还可继续跟着泰山去外面游历。
　　这一世是上天赐予他的机会，可以弥补以前的遗憾，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回去赎罪，等到鹿岛派人来接他们回“家”，就不用如丧家之犬，到处被边境的国家驱赶了。
　　当时开飞机来接他们，却又暗中下了令，需要一部分人反攻赤军，还是得留一些人在这块缝隙之地。同伴都知道于斯盛是很想回去跟妻子团聚的。在新闻里，他看到了父亲和亲人们乘坐的火车被炸毁，他不再是于家的少爷，而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唯一的亲人就剩下妻子了。
　　同伴们有的已经在这里娶妻生子了，毕竟在这里这么多年，哪怕是当初向吃军投降的那些人，也是去不了鹿岛的，两地已经严格封闭起来，不能随意走动。
　　于斯盛以为回到白党统治下的鹿岛，他们这些忠心于白党的官兵会得到良好的安置。却因为他们没有编入部队，被遣散卸甲归田，每人派发了两套衣服和一些银钱。他按照军衔，得到了三百的银圆。
　　下了飞机，没有鲜花，没有欢迎，只有受到当局的派来的人冷眼和程序化的手续。在他们眼里，或许自己这些兄弟们都算是弃子了，早就应该死去，平白增加了安置费用，于斯盛冷笑了一下。领了银圆，被告知这是一次性买断所有的关于他们各自的效忠与血汗，两讫，后续不再安排任何职务。
　　他用那笔“安置费”在鹿市买下一间陋室，稍稍安置了一些基础家具和买了日用品，写了一张红纸，将房子的一层用于出租，以维持生活。
　　第二日天不亮就去报馆，登报寻找妻子莫子衿。多日的苦等，让报社的人心有不忍，又告诉他可以去户籍管理部门查询，他燃起了一丝希望，去到处处碰壁，不是被告知权限不足就是资料遗失，或需要繁琐的手续和证明。
　　他一个归来的老兵，户籍那些还没办理下来，哪里来的身份证明他是谁。一时之间悲从中来，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以为回来以前都会好起来的，还是他太天真了。他只是一个无身份、无亲人、无职务的可怜人。
　　这日他又在街上百无聊赖，他不愿意在家中面对着四面墙，压抑的像是在坐牢，即使比当初再缝隙之地的环境好上不少。遇到同样落魄的旧部——他正在给一家面馆跑堂。“于团长，您回来了，请进请进，需要吃点什么？”
　　于斯盛犹豫了一下，但是旧部的热情让他感到一丝温暖——能遇见相熟的人在此时已经是看到亲人般亲切了。
　　旧部干净给他擦桌子倒水，使出牛劲。聊起了几句，于斯盛开口问：“你是第一批回来的，怎么在面馆了？不是领了安置费吗？”
　　“于团长，别提了。我那点安置费，我老娘年迈生了重病，没几下就花完了，得出来讨生活。不然老婆孩子都养不起。”他往日的意气风发随风而逝，多了一些历经千帆的沧桑。人总要面对现实，不想挨饿，要吃饭。“兄弟们散了，去苦力的，当保镖的，跑腿的，什么都干...”
　　“阿健，在偷懒啊！”面馆文老板看着阿健围着于斯盛打转。
　　“不敢不敢。”阿健连连道歉，连忙去招待其他客人了。于斯盛看着他忙碌的身影，不自觉眼角湿润，心里酸涩不堪，在缝隙之地虽然过的生活困顿，但是都是绝不对人低头的。现在为了肚子，大家都低下自己的头颅。什么烈血，在饥饿面前什么都不是。
　　这碗面他吃不出什么滋味。阿健忙完了一圈，等到客人都走了以后，又到于斯盛面前。他看到了于斯盛的多年的风霜都未曾染到眼眸，现在有些悲怆。为了他们这些人的命运感到...惋惜？世事弄人。他们能活着回来，都是恩赐了，哪怕只是多方拉锯，不的为的“善事”。
　　阿健低沉地安慰于斯盛，“别这样，我们都习惯了。您现在有什么打算？我要是能帮的都愿意为您效劳。”想了他们喝酒胡诌以后回去了要做些什么，关切道：“对了，您一直念着的夫人呢？寻到了吗？”
　　“登报了多日，至今还没有回音。户籍那里我又没办法证明自己是谁，人海茫茫...”如果说，于斯盛一开始抱有丁点希望，都随着时间的一日一日，变得心灰意冷起来。
　　“您夫人叫什么名字？”阿健关切地问，“我也可以找兄弟们帮您去打听啊！多个法子，总能快点找到！”
　　“这...莫子衿。是莫司令家的三小姐，莫子衿。”
　　“是那个遇到空难的莫司令？我的天哪...我会帮你的，于团长！要不是当初您护着弟兄们撤退，我们都没有现在的好日子！跟亲人团聚！”
　　“空难？”这两个字好沉重，跟他父亲乘坐火车被炸毁一样沉重。“什么时候的事情！我竟然不知道？”于斯盛本来的忐忑，现在更慌了，若是泰山在，妻子自然有了归处。现在这个消息，把他炸得不轻，妻子一定很难过，她怎么能承受？
　　“约莫是...白军大部队来到鹿岛不久后...报纸上都刊登了，说是从欧罗巴洲回来不幸遇难。您...不知道？”阿健知道自己犯了错了，这样的消息还在这样的情形，于团长恐怕不能接受。
　　好日子，好日子就是和亲人团聚。于斯盛面对着依然对生活充满着希望的阿健，这就是经历过生死的人，认为的好日子。莫司令要是在的话，妻子肯定会去跟她爸爸团聚，现在线索又断了。
　　“于团长！我们兄弟都会帮您的。会找到夫人的下落！您住哪？我有消息就找您，或者你来我干活的面馆找我也成。我要继续忙活了。”
　　于斯盛失魂落魄地准备离开面馆，想付钱的时候，阿健不收，说是自己付就好。面馆文老板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你那点工钱能耐得住这么花。”阿健一时间尴尬呆在原地。于斯盛摆手表示自己还有点钱，在口袋掏出了零散的鹿币，放了一枚五角鹿圆在桌子上，不忍看阿健的神情，轻声说：“应该的。”就离开了。
　　回来过了一段时间了。今年是己亥，华国49年，报纸上赤军俘虏的白军陈立生军官被转入了监狱，并未处决。这使得于斯盛为了躲避赤军，在缝隙之地的求生显得有些可笑。没有人能知晓一切，除了神。陈立生军官当初被安排在白军前往鹿岛的最后护送，大家都视为留下送死。
　　他的夫人偕同子女在米国读书，被刘礼成，也就是现在鹿市市长说外面不安全，劝他们回到鹿岛。
　　陈立生没死的消息，让他们这些老兵有了盼头，是否可以与赤军那边的互通往来？当初没带走的家人，是否都能团聚？十年，足以让一个人的信念倒塌。
　　于斯盛曾经是陈立生的下属，他想找到陈夫人，或许她有见过莫子衿。他翻找了报纸信息，陈立生的遗孀表示活着就好，图片有着门牌号。他决定按照这个信息摸索过去找陈夫人。
　　陈夫人和女儿回来后，看在站在门口的于斯盛。陈知礼打量着母亲和这位叔叔看到彼此，眼眶都红了，主动礼貌地和他打了招呼：“叔叔好。”陈夫人看到于斯盛好端端站在眼前，“你回来了。”摸了摸眼角的泪花，而她的丈夫呢？随后邀请于斯盛进门叙旧，了解彼此情况。
　　基于陈立生军官被当作牺牲在战场，作为他们烈士的遗孤，政府给了微薄的抚恤金。子女读书没钱，陈夫人找了刘礼成借款，缺只像打发行乞的乞丐，杯水车薪使得其子陈知行愤怒自杀在大学最后一年。
　　于斯盛听到这段，感觉到他们都被人当枪使了，指哪打哪，自己也是人，也有着人的情感！他们这些人征战沙场不就是为了保护国家和百姓吗，最后，竟都成了一场场斗争较量罢了。
　　“你们找机会离开这里吧。”于斯盛环顾她们所居住的落败屋子，强忍着悲痛说道。“我对这里太失望了，我也想找到我的妻子，去别的地方。”去一个起码没有伤害自己那么深的地方。
　　“我们能去哪里呢？”陈夫人的声音有着一丝飘渺。“去哪里都行，去米国、南岛...或者更远的地方。总好过在这里，哪日被卖了还要替她们数钱。”于斯盛出于自己的立场，回答了这个问题。
　　“为了孩子，离开这里吧。在这里时时刻刻都会想起刘礼成是怎么对待你们的。”这也太痛苦了。于斯盛想到，如果自己有这么优秀的孩子，被逼得自杀，一定恨死。
　　“小于，我们去帮你找妻子，我们在一起离开，去米国！”陈夫人挨着倚靠自己的女儿，在苦再累，也要把孩子培养出来，争一口气。去她哥哥以前读书的地方，这样近一些，就能合家团聚了。天可怜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只收到薄薄的一封信。陈夫人把这份漂洋过海的信放在全家福相框后面。
　　“麻烦你了，陈夫人。”于斯盛从摇摇欲坠的椅子上起身，向陈夫人行军礼。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