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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赫连玉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他的胸膛依旧宽厚,是未曾被驯服的海。
每一寸活生生的呼吸起伏里,都蕴含着风的形状。
是赫连风名字里的风。
他不敢相信——
这简直难以置信!
赫连玉忍不住用手摸上了赫连风的心脏处。
没有温度,没有心跳,是个死人。
赫连玉只能摸到他胸前的骨骼。
“大哥……”
赫连玉用夏语叫出这个称呼的时候,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赫连风嗤笑一声,没想到自家的傻弟弟见到他问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
他笑完之后又叹了一口气,坐在了赫连玉的身边。
沙丘上插着的火把还没有熄灭。
忽然来的一阵疾风,吹散了兄弟俩的头发。
他们都是一头棕发。
赫连玉头发的颜色要比赫连风的深一些。
在火光中,赫连风的头发泛出一阵一阵的沙金色。
像游牧的人在沙中挖出的金子一样珍贵。
“阿玉,你长本事了。”赫连风看着还在流泪的弟弟,说。
赫连玉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坦然地面对了大哥的质问,笑了一声。
“你是说,我从王帐逃跑吗?”
赫连风的眼神就像在看傻子一样。
“当然不是。”
赫连玉一愣。
“我说的是你杀死了巨蟒,你难道没有发现,这相当了不起吗?”赫连风问。
赫连玉徒劳地张了张口,不想接下这份夸赞。
“是你帮助了我。”
“是,但是你还是杀死了它。没有人是从出生开始就会走路的,我教你走出了第一步,不能否认你走出了九十九步的成果。”
赫连玉看着赫连风,仍然摇了摇头。
在面对赫连风的时候,赫连玉心里的骄傲与自信就消失了。
他又不要做什么开国之君、贤明的皇帝了。
在大哥面前,他还是一个草包弟弟。
这样就好了。
“是因为我之前有奇遇,所以才能杀死它的。”
“西王母?”
“……你知道?”
“蟠桃宴会的时候,我在场。”
赫连玉睁大了双眼。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赫连风失笑,“我只是坐在角落里,远远地看到你了。”
赫连玉想起来自己在蟠桃宴会上的表现,脸烧起来了。
他那个时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了。
“我那个时候,是不是很丢脸?”
赫连玉捂着脸,感觉自己的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热。
赫连风认真回忆了一下。
“还行,没有你小时候误闯马场,被我扒了裤子当众打屁股丢脸。”
赫连玉没想到大哥会这样说,觉得更加难堪了。
他仰躺在沙丘上,嘴里大叫了一声:“啊——”
赫连风大笑起来。
笑声回荡在河曲里。
“我那个时候,才六岁……不对,五岁,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你以为我想记得那么清楚?”
赫连风的笑意停了下来,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
赫连玉一怔。
“你知不知道你那个时候有多吓人?那个马场里,上百匹马一起冲向你,要不是我手快,把你捞起来,你早就比我先死十好几年!轮不到你现在躺在这里和我说话。”
闻言,赫连玉默然不语。
他有些伤感。
这些话,之前他从未听赫连风说过。
赫连风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但是他一向如此,不太懂得照顾别人的感受。
生前改不过来,死了也改不过来。
“啊!”赫连玉突然想起来昨天白日间的事,“我昨天在马肚子下爬出来……”
“是我救了你。”
赫连风不假思索地接上了赫连玉的话。
“就凭欲谷涉和欲谷津那两个人的马术,你怎么可能不受伤地出来?没断手断脚就是好的了!”
他的语气里颇有些愤愤不平,像是在责怪欲谷部的两个王子都是废物和蠢蛋。
除此之外……赫连玉还听出了一点别的东西。
“大哥……你死得很不甘心吗?”他问。
在这一刻,赫连玉只能听到风声。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问错了话。
赫连风笑了一声,还没等赫连玉品出来他在笑什么,就听到自家大哥开口了。
“你坐起来。”
赫连玉一骨碌地从沙丘上爬了起来,见赫连风将他的一只手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你看。”
赫连玉低头看去。
在夜色与火光里,本该被模糊的一切仍然清晰。
赫连风宽大的手掌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茧。
那是经年累月里,习武、骑马、射箭留下的痕迹。
很多东西并不会随着死亡一起离开,反而在经历了生死的打磨之后,历久弥新。
比如赫连风矢志不渝的目标。
赫连玉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年幼的时候,对于和别人比手掌的大小很有执念。
那时候,上至赫连灼、赫连风,下至奴隶侍从,每个人都要和他手贴手地比一比。
每一个人的手都比赫连玉的大,赫连风的也不例外。
现在也是一样,他自己的手永远比赫连风的小一圈。
“你看你的手,嫩得和小羊羔子一样。”赫连风嘲笑地说。
赫连玉却感觉自己热泪上涌。
他体会到了一些东西。
一些他大哥可能不乐意说,但是他能明确感受到的东西。
“我怎么可能死得甘心?”赫连风问。
赫连玉知道,这句话是大哥问他自己的。
“我三岁上马,七岁挽弓,十岁猎鹰。十三岁追击叛逃的奴隶。十五岁领兵出征,为夏族一统西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数的追忆。
峥嵘的岁月里,他不觉得自己比任何人差。
恰恰相反,他一直觉得自己很优秀。
他的功绩也证明了他的卓越。
赫连灼没有说错,整个草原的人也没有说错——
他本来就是赫连灼最优秀的血脉,是长生天最尊贵的孩子。
可所有的荣光与赞誉,都终结在宋国太子砍下他头颅的那一瞬间。
“阿玉,我怎么可能甘心?”赫连风看着赫连玉的眼睛,再问。
他怎么可能甘心?赫连玉也在问自己。
“所以,那天瑶池宴会上,你没有出声……也是觉得西王母的话有道理,是不是?”赫连玉问。
赫连风缓缓点头。
对这个答案,赫连玉并不感到意外。
“你会帮我完成我的心愿的,对吧?”赫连风问。
赫连玉的第一反应是,你的心愿是什么?
一呼一吸之间,他才反应过来。
——哦,你和父亲的愿望,都是希望覆灭宋国,入主中原。
他的手从自家大哥的掌心里拿开了。
“……会的。”赫连玉答应了下来。
赫连风松了一口气。
赫连玉收起了自己的眼泪。
气氛又随之一变。
“我本来,是打算先去天山的祭祀之地的,没想到中间出了许多的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到了这里。”赫连玉说。
“你想去祭奠谁?”
赫连玉想起来自己离开玉泉镇时的心情,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这一点不必与大哥言明,面前的人不会明白。
“没有特别想祭奠谁,来的时候浑浑噩噩的,只是想有个地方去。”
“那你现在还想去吗?”
赫连玉抬头看了看天。
星辰往下坠去,夜晚依旧漫长。
他们还有很多时间,不急于告别。
“想。”
他看到赫连风笑了笑。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赫连玉就站在了另一个地方。
天山依旧是那个天山,他们在天山山脉的另一边。
赫连风也将火把一起带了过来。
他举着火把,为赫连玉照亮了前路。
在前方的黑暗中,赫连玉看到了一座模模糊糊的祭天台。
青石垒砌的台基斑驳如同老兽的脊梁,被风沙啃出了深浅不一的沟壑。
缝隙里嵌着半褪色的赭色祭文。
赫连玉用夏语,缓缓将那行文字读了出来。
声音流淌在黑夜里。
长生天神,赐我部落,水草丰美,牛羊满坡,风调雨顺。
三层高台的中央,立着一根丈余高的玄铁图腾柱,上面雕刻着飞鹰的模样。
柱身缠绕着铸铜而成的苍狼与白鹿。
狼口衔着龟甲碎片,鹿踏着细密的星轨。
墙上挂着弓箭。
台沿散落着羊胛骨。
旁边的沙堆里有陶制的酒樽。
赫连风出发前,赫连玉曾与他饮过三牲酒。
长生天的使者,本应带着赫连风回家。
“马儿没有将你带回来。”赫连玉说。
赫连风知道他在说什么,不屑地撇了撇嘴。
“我那时,的确是回不来了。”
这是他自己的命,和神明没有关系。
“你去看过父亲吗?”赫连玉问。
“没有,”赫连风答,“他老了,不成气候。夏族的希望在你的身上。”
赫连玉没有接过话茬。
他走到沙堆前,将酒樽拿了起来。
“附近有黄羊吗?”赫连玉问。
赫连风伫立原地,聆听半晌。
随后,他取下了墙壁上的弓箭,拉了拉,又笑了笑。
赫连玉只见他左脚前踏半步,右腿后绷成弓,脚步牢牢地嵌进了草地。
左手如托磐石,稳稳架住长弓。
右手三指扣弦,将箭尾抵在唇下。
肩背如拉满的圆月。
箭尖瞄准了黑暗里的虚空。
赫连玉看不见那里有什么。
赫连风松开手指,箭射了出去。
过了一会,赫连玉听到了重物倒地的声音。
兄弟俩举着火把向前走去,只见草地上躺着一只刚被射死的黄羊。
他们割开了黄羊的喉管,鲜血涌出,装了第一杯血。
赫连玉将这一杯血洒在了地上,祭奠他的奴隶母亲。
而后,装了第二杯血。
之前,是赫连玉送赫连风。
这一回,两个人的身份调转了。
“事成之后,回来见我。”赫连风说。
赫连风一饮而尽。
赫连玉点头,用赫连风喝过的酒杯,装了黄羊的第三杯血,仰头喝了进去。
现在,他们俩的嘴唇都变得猩红。
茹毛饮血的部族,又要重新出发。
“我答应你。”
这就算是告别了。
苍山负雪。
赫连玉又站在了河曲旁,山洞就在不远处的地方。
晨光熹微,太阳依旧升起。
他的喉间都是黄羊腥甜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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