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生劫

　　大雪接连下了三日，将天地间一切污秽与痕迹都掩盖在纯净的白色之下。别院仿佛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雪中孤岛，寂静得只能听见风穿过枯枝的呜咽，以及积雪压断细枝时那一声清脆的断裂音。暖阁里地龙依旧烧得旺，炭火在精雕的铜盆中发出持续而稳定的轻微噼啪声，暖得让人指尖发烫，却始终驱不散姬玥心底漫上来的寒意。

　　嬴彻离去后，这座别院的守卫有增无减，明哨暗卡交织得如同铁桶。新任的护卫统领是个面容冷硬、沉默寡言的汉子，名叫黑伯，据说是嬴彻麾下死士出身，只遵嬴彻一人的命令。他每日会准时在暖阁外禀报安全，声音平板无波，如同敲击铁石，除此之外，再无多余一字。送来的饮食药物依旧精细考究，甚至因她孕期渐重，又添了几味罕见的安胎补品。可所有接触她的宫人，眼神都愈发谨慎，举止间带着一种被无形绳索束缚着的僵硬，连呼吸都放得轻了。

　　姬玥的生活陷入了一种极致的规律与空洞。每日晨起，用膳，服药，在暖阁内缓慢踱步，临窗而坐，望着窗外被高墙切割出的、四四方方的灰白色天空。她的手几乎无法离开腹部，那里面的小生命活动得愈发频繁有力，有时甚至在深夜将她踢醒。这生命的活力与她内心的死寂形成尖锐的对比。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北境的场景。那是怎样的苦寒？据说呼气成冰，风如刀割。他在那样的地方，穿着冰冷的铁甲，如何安营？如何作战？狄戎凶悍，来去如风，他……会受伤吗？脑海中浮现出他染血的身影，心脏便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抽痛。

　　恨意呢？那支撑她活下去的、对嬴彻、对秦国的刻骨仇恨，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质地。它依旧存在，却不再那么纯粹凛冽，而是与担忧、恐惧，还有那夜他跪在榻前，感受胎动时泛红的眼眶，他印在她额间那个冰冷而郑重的吻……所有这些画面纠缠在一起，发酵成一种更为沉重、更令人绝望的粘稠物，淤积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她有时会走到外间书房。那里还维持着他离去时的样子。书案上摊开的舆图，墨迹早已干涸，一支狼毫笔随意搁在砚台边，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她甚至能在那张他常坐的太师椅上，隐约闻到一丝他留下的、混合着皮革、墨锭与冷冽松针的气息。这气息让她心悸，也让她有片刻虚幻的安宁，仿佛他并未远离。

　　然而，现实的冰冷总会及时将她刺醒。一日，她无意中听到两个年纪较小的宫女在廊下低语，声音被风断断续续送来：
　　“……听说北边打得很惨，狄戎那个新首领厉害得很……”
　　“……王上好像又派了监军……”
　　“……宫里都在传，说大王对将军私自……很不满……”
　　话音未落，便被匆匆赶来的管事嬷嬷厉声喝止，那两个宫女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地被拖了下去。

　　姬玥站在窗后，手指紧紧抠着窗棂，木质粗糙的纹理硌着指腹。监军？不满？她虽深处内帷，却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功高震主，何况他还执意留着她这个“污点”。嬴彻在前线，不仅要面对凶残的敌人，还要提防来自背后的冷箭。

　　她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这孩子，还未出世，便已置身于风暴的中心，成为父亲功勋上的阴影，也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棋子。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她。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温暖的牢笼里，一日日等待着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夜色再次降临，雪光映得窗外一片朦胧的亮白。姬玥躺在榻上，毫无睡意。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应到她的不安，轻轻翻动着。她将手覆上去，低声呢喃，不知是在对孩子说，还是在对自己说：“你父亲……会回来的吧？”

　　声音飘散在温暖的空气中，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窗外风雪永无止境的呼啸，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预示着前路的莫测与凶险。她仿佛独自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脚下是看似坚实的土地，实则内部早已被掏空，只消一点外力，便会彻底崩塌。而那个唯一能拉她一把的人，正在另一片更加危险的深渊中浴血搏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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