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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窦
是夜,天气晴朗,星子却是稀疏,不甚明显的点点亮光隐在一轮弯月身旁,没一会儿便被流云给挡了去。
亥时,万籁俱寂,屋中一片烛火通明,沈耘秋坐在大敞着的窗前,偏头看向屏风那边睡得正沉的少女,又看看桌上摆着的一大兜子糖果子,唇角勾起一个不甚明显的笑。
这小丫头真是实诚,昨日不过玩笑说说,今日竟还真的又给他买了这么多吃食来补偿,当真有些可爱。
半晌,沈耘秋拆开纸袋吃了一口花生酥,酥糖掉渣,甜得发腻,一点儿也不好吃。小姑娘也是蠢,不知他想要的并非这些甜腻腻的糖果子。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沈耘秋看向桌上那一只扁平的油纸包,又想起白日的事。
那时,庙门关上,他仍是有些戒备地看着那耄耋老妪,不信这人真能有什么神通本事。是以,他一步没挪,那老妪也没上前来摸他的脉,只是坐在那儿不停地吃糖果子。
等了许久,沈耘秋本就不屑,一时更是生气:“你这老婆子怎么回事?就算没什么真本事好歹也做做样子行么?明摆着骗钱,不亏心吗?”
“你这小伙子当真是脾气大。”老妪转了个身箕踞而坐,拍拍手上的酥糖渣子,“老太太不把你的脉,自是把了也没用。将死之人,油尽灯枯,看再多郎中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你···”沈耘秋仍是来气,“你看都没看,怎么知道?”
“医者相面,观心,窥命,你这中毒太久,经年累月,早已侵入肺腑,时不时便会咳血,心悸,绞痛,再加之你双腿经脉尽断,气血阻滞,更是加重毒素淤积,无药可救了。”
话落,沈耘秋面色更沉,却是无话可说。
尽管他早已猜到会是这个结果,可事到如今,心里残存的那最后一丝希望也尽数破灭,终究还是叫人有些难以接受。
沈耘秋缓了缓神,忽然想起方才这老妪看过宿溪的脉象。
“那她呢?”
“谁?”
“她的脸呢?您可能治好?”
“当然能,小意思。”
沈耘秋霎时眼前一亮,却听得老妪又说,
“不过就算我给了她治脸的法子,她也不会去用的。等她何时破了这轮回,自会来找我。”
见沈耘秋听得云里雾里,老妪叹了口气,到后面小厅里捣鼓半天拿出一个油纸包来,
“这东西给你,此为灵乾丹,有虎狼之效,虽没法助你延年益寿,回光返照却是有余,一日两服,能缓解痛苦,尽数消解症候,却会耗损你本就所剩不多的精元之气,命靠气动,气数耗尽,命也枯竭。所以选择服或是不服,全在你自己。”
沈耘秋接过那一袋药丸,几乎抑制不住指尖的颤抖,见老妪拄着拐要回小厅,他犹豫半晌还是问:“那我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闻言,老妪脚步微顿,却没回头,
“少则三月,多则半载。”
“那若是服了这药呢?”
“最多三月。”
话落,那佝偻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甚至连地面上的糖果子都没拿。
思绪回笼,沈耘秋拿起那油纸包拆开,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拈起一粒放进口中。药苦得很,他不禁蹙起眉头,丢了颗花生酥糖放进茶盏一起咽下,这才不至于那般难以下咽。只是甜味过后,一股浓烈的药味久久停留在嗓子里,喝了多少茶水也化不开,像是总提醒着他时日无多,病骨支离,这种感觉太让人烦闷,沈耘秋一把抓过装花生糖的纸袋仰头将糖渣一股脑倒进口中,糖渣细碎呛人,甜得发腻,却像是怎么也融不掉那令人烦心的苦味,甚至反倒将味道无限放大,投射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沈耘秋猛地呛出一口糖渣,忽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厉害,他忍不住朝屏风那头瞥了眼,见女子仍睡得安稳,遂紧紧捂住嘴挪到角落低咳。到最后,满口的糖渣呛的人面红耳赤,涕泗横流,好不狼狈。可再怎么折腾,心里那种发堵的感觉仍是没法消解一丝一毫。
沈耘秋实在搞不懂自己为何会这样。去看大夫前,他明明早就知道自己没多少时日可活,甚至巴不得自己早点死了,也好过这般浑浑噩噩、苟延残喘。可如今终于得知了自己的死期,竟会格外想要活着,巴望着活得长些,再长些。
“三个月······”
他低喃,不由得苦笑。一抬头,那些本就寥落的星子尽数不见了,没留下一点儿影子。
三个月,实在是太短了。短到他再吃不了几次芙蓉冰糕,逛不了几回市集,看不了几回月亮,甚至看不到那小丫头褪去稚嫩出落成亭亭玉立大姑娘的样子。
但比之这般满头白发、时常晕厥,甚至到最后变成个连吃饭端水都得旁人服侍的废物,他倒还宁愿少活几月,至少不至于在她面前太过狼狈,能尽量像个正常人的样子。
这样想着,沈耘秋又从桌兜里随意取出一只青花纹路的小瓷瓶,将油纸包着的药丸一股脑倒进瓶里,盖上木塞搁在柜上。而后推着木轮绕过屏风,伸手正了正少女脸上盖着的书册,又回到床前拉上床帐,胳臂支撑着身体慢慢躺下。
-
翌日清晨,宿溪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起来时却见屏风那头床帐已经拉了起来,不见沈耘秋的踪影,就连轮椅也不见了。心道古怪,宿溪急忙起身找了一圈儿,茅房没有,厨房没有,就连偏房里一向早起干活的银针也不知去了何处。
难道,是沈文昭又找了沈耘秋的麻烦?
心里一时慌乱,宿溪没来得及关上屋门便火急火燎跑出西苑寻找,刚跑到野竹林前,便见稀疏竹影中银针推着沈耘秋朝这边缓缓走来,轮椅上的少年一夜间看着面色红润了不少,就连白发似乎都少了几根。
宿溪走近,银针也瞧见她,推着轮椅慢悠悠停下来,只是脸上却并没有平时那般没心没肺的笑,反倒显得有些气愤,眉头都不自觉拧成了个川字。
“怎么了银针,你们一大早到哪儿去了?”
宿溪问。
一听这话,银针眉头拧得更紧,霎时来了火,
“别提了小溪,你是不知道今日一早俺和少爷一起到沈府府库里拿帐子时那些丫鬟小厮有多过分,拦着少爷不让进,说是要请示老夫人,一个个鼻孔都怼到天上去了,俺跟少爷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被放进去,出来的时候俺还听见几个人聚在一起议论少爷,说的可难听,要不是少爷拦着,俺好歹揍得他们亲娘都不认得!”
银针说得义愤填膺,宿溪却仍是疑惑,
“帐子,什么帐子?”
“就是给你的帐子啊,少爷说晚上点着灯你睡不好,便叫俺······”
“咳咳咳---”
银针的话被一阵突兀的咳嗽声打断,宿溪低下头,这才看见沈耘秋身上叠得厚厚的一大块黑色镶金布匹,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黄白小猫娃娃。
像是没察觉宿溪霎时僵硬的神色,沈耘秋将娃娃朝身后藏了藏,神色有些不自然,
“这个······小溪你别多想,我是怕你的口水弄脏了我书房里的书,这才拿个床帐回来,至于这娃娃,不过是顺手带的罢了。”
“谁说的,少爷您明明是特意······”
“闭嘴!”
沈耘秋怒瞪了银针一眼,一转头,却见宿溪不知何时已然自己朝前走了,只是看着步子虚浮,像是有些落寞似的。
“哎,小溪,等等俺呀!”
银针高喝一声,急急忙忙推着轮椅也跟了上去。
-
回了西苑,沈耘秋指挥银针爬上书房中的小榻将床帐挂在天顶金钩上,见宿溪一回院子便二话不说拿起扫帚沿着墙根扫落叶,心中纳闷儿,却仍是趁着宿溪不在屋中小心翼翼踱到榻边,将狸奴娃娃搁在枕头一旁,生怕掉下来,又弓着身子推到床角这才放心,趁着没人察觉装作若无其事地斟满茶盏猛灌了一口。
而另一边,宿溪心不在焉地扫净院中落叶,放下笤帚,见银针从屋里匆匆跑出来到小厨房准备烧饭,这才拍拍手上灰尘回屋,谁知刚一到门口,打眼便见沈耘秋打开小瓷瓶的木塞倒出一粒药丸仰头吞下,当即僵在原地。直到沈耘秋借着茶水和酥糖吞下药丸转头看来,宿溪这才猛地回神,急忙上前一把夺过沈耘秋手里的药瓶仔细打量。
没错。
这瓷瓶,就是前世沈耘秋每日服药的药瓶,她日日见,早已对这瓶子十分熟悉,甚至能画出瓷瓶上青花纹样,知晓瓶身何处有磕碰,何处有磨损。
“怎么了小溪?你干嘛盯着这瓶子看?”沈耘秋见宿溪神情古怪,不禁疑惑。
“沈耘秋,这药,你是从哪儿来的?”
这下沈耘秋更纳闷儿了。
“不就是昨日那老人家开的药方吗?只是油纸到底不好保存,我便倒进瓶里了。”
竟是这样······
宿溪魂不守舍地将药放回木柜上,后又转身,看向自己床榻上那几乎和前世一般无二的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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