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落满旧校服

　　接站口的人流像涨潮的海，裹挟着嘈杂的人声往出口涌。顾云踮着脚往里面望，指尖不自觉攥紧了宋砚书的胳膊：“该到了吧？你表哥说三点十分的航班，这都过了五分钟了。”
　　宋砚书嗯了一声，目光却黏在出口处滚动的电子屏上，心里说不清是期待还是忐忑。自从妈说表哥顾衍要回国，这几天他总忍不住想起小时候——顾衍比他大八岁，以前总把他架在肩膀上，带他去巷口买糖画，替他挡着爸妈的批评。可后来表哥突然出国，一走就是十年，家里人提起他时，语气总带着点说不清的滞涩，尤其是舅妈秦语燕，每次问起“阿衍什么时候回来”，得到答复后都会沉默好久。
　　“看！那不是阿衍吗？”宋父忽然指着前方，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
　　宋砚书顺着指引看过去，瞬间认出了顾衍。他比照片里更显挺拔，黑色大衣衬得身姿修长，格子围巾衬得肤色愈发干净。行李箱拉杆被他握在手中，指尖骨节分明，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十年岁月似在他身上沉淀出温润气质，可眉眼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疏离冷意，却让记忆里那个笑着揉他头发的表哥，多了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陌生。
　　顾云已经快步迎了上去，顾衍放下行李箱，先给了她一个拥抱，声音带着旅途的微哑，却很清晰：“小姑，好久不见。”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顾云拍着他的后背，眼眶都红了，“瘦了点，在外头肯定没好好吃饭。”
　　宋父也上前拍了拍顾衍的肩膀，语气爽朗：“走，回家！你小姑特意给你炖了汤，就等你回来喝。”
　　顾衍笑着应了，目光转向宋砚书，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跟小时候一样：“小书，都长这么高了。”
　　宋砚书脸颊有点发烫，讷讷地喊了声：“表哥。”
　　这时，一直站在后面的秦语燕终于动了动。她手里还攥着一块叠得整齐的手帕，指尖因为用力泛着白，嘴唇动了好几下，才轻声唤道：“阿衍。”
　　顾衍的动作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看向秦语燕，眼神复杂，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妈。”
　　没有拥抱，甚至连多余的肢体接触都没有。空气里瞬间多了点微妙的尴尬，顾云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外头人多，咱们先回家，有话回家说。”说着就去帮顾衍提行李箱，宋父也连忙附和，拉着宋砚书往停车场走。
　　宋砚书走在后面，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秦语燕落在最后，望着顾衍的背影，手帕在手里攥得更紧了，脚步有些迟缓。而顾衍始终没有回头，只是稳稳地走着，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株独自在风雨里长了十年的树，不肯轻易弯下腰。
　　宋砚书忽然想起前几天偶然听到的对话。那天他路过书房，听见妈和舅妈在里面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飘出几句钻进他耳朵里。“……当年也是没办法，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毁了自己……”“……他恨我，我知道，可我是他妈啊……”后面的话他没敢再听，悄悄回了房间，心里却满是疑惑。直到昨天晚上，他忍不住问妈，表哥当年为什么突然出国。顾云愣了愣，叹了口气，只说了句：“小孩子别问那么多，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宋砚书看得出来，那件“过去的事”，像一根拔不掉的刺，扎在顾衍和秦语燕之间，十年了，还在隐隐作痛。
　　回家的路上，车厢里的气氛有些沉闷。顾云想找些话题，问顾衍在国外的生活，问他工作怎么样，顾衍都一一应着，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秦语燕坐在副驾驶，一直望着窗外，没怎么说话，只有偶尔顾衍提到“那边天气总下雨”时，她才轻声接了句“那你有没有记得带伞”，得到一句“嗯，记得”的答复后，又重新沉默下去。
　　宋砚书坐在后排，一边偷偷观察着前面的动静，一边拿出手机，点开和许知意的聊天框。早上他跟许知意说表哥要回国，许知意还好奇地问他表哥是什么样的人，他当时说“是个很勇敢的人”。可现在看着顾衍疏离的样子，他忽然有点不确定，勇敢的人，是不是也会有不敢面对的过去？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许知意发来的消息：“你接到表哥了吗？有没有好好跟他打招呼呀？”后面跟着一个歪头笑的表情。
　　宋砚书指尖顿了顿，回复：“接到了，表哥比我想象中还帅。就是……气氛有点怪怪的。”
　　许知意很快回复：“怎么啦？是不是太久没见，有点生疏呀？没关系，相处几天就好了～”
　　看着那个波浪号，宋砚书心里的沉闷散了点。他刚想再回复，就听见前排顾云叹了口气：“阿衍，你在国外这十年，就没想着回来看看吗？你妈这十年，没少惦记你。”
　　顾衍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忙，没时间。”
　　“再忙也能打个电话吧？”秦语燕忽然转过头，声音带着点委屈，还有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要么不接，要么就说两句就挂……阿衍，你就这么恨我吗？”
　　顾衍的眼神暗了暗，没有看她，只是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车厢里：“妈，我没恨你。”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只是有些事，我还没学会怎么忘记。”
　　秦语燕的眼圈瞬间红了，她别过脸，拿手帕擦了擦眼角，没再说话。顾云想劝，却被宋父用眼神制止了。车厢里重新陷入沉默，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单调又沉闷。
　　宋砚书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一对母子隔阂十年？他想起妈说表哥“勇敢”，想起舅妈说“没办法”，那些零碎的片段在他脑子里拼凑，却始终理不出头绪。
　　到家的时候，顾云赶紧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满满一桌子菜，都是顾衍小时候爱吃的。秦语燕拉着顾衍坐下，不停地给他夹菜：“快尝尝，看看还是不是以前的味道。”
　　顾衍看着碗里堆得高高的菜，说了句“谢谢妈”，却没怎么动筷子。
　　顾云见状，也跟着给顾衍夹菜：“阿衍，多吃点，你看你这十年在外头，肯定没吃过家里的味道。对了，你还记得吗？以前你最爱吃你妈做的糖醋排骨，每次都能吃一大盘。”
　　提到糖醋排骨，秦语燕的眼神亮了亮，期待地看着顾衍：“是啊，你小时候，每次放学回来，都吵着要吃这个。”
　　顾衍的动作顿了顿，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酸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熟悉得让他心头一酸。十年了，他在国外试过无数次，想做出这个味道，可不管怎么调酱汁，怎么控制火候，都不是记忆里的味道。原来有些味道，是刻在骨子里的，就像有些伤害，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慢慢咀嚼着，没说话，眼眶却悄悄红了。
　　秦语燕看着他的样子，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是不是不好吃？我好久没做了，可能手艺生疏了……”
　　“没有。”顾衍打断她，声音有点沙哑，“很好吃，跟以前一样。”
　　秦语燕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她赶紧低下头，拿手帕捂住嘴，怕被人看见。顾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叹了口气。宋父端起酒杯，对顾衍说：“阿衍，回来就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来，咱们喝一杯。”
　　顾衍端起酒杯，跟宋父碰了一下，仰头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烧得他心口发疼。过去的事，真的能说过去就过去吗？
　　他想起十七岁那年的夏天，蝉鸣聒噪，阳光刺眼。他拿着那张画满红叉的成绩单回家，却不是因为成绩差而忐忑，而是因为前一天，他跟母亲坦白了自己喜欢男生的事。他以为母亲会像以前一样，耐心地听他说，哪怕不理解，也会试着包容。可他没想到，秦语燕听完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你怎么能这样？你是不是疯了？”秦语燕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吼，“你是忘了你爸那事了吗！”
　　他捂着脸，愣住了。那是母亲第一次打他，也是第一次用“怪物”这样的词形容他。他想解释，想告诉母亲，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不管那个人是男生还是女生。可秦语燕根本不听，只是不停地哭，不停地骂。
　　后来的几天，家里像笼罩在一片阴霾里。秦语燕不再跟他说话，只是每天唉声叹气，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恐惧。他以为事情总会过去，可他没想到，一周后，秦语燕带着两个陌生男人回了家，说是“帮他治病”的医生。
　　“妈，你要干什么？”他往后退，心里充满了恐惧。
　　秦语燕别过脸，不敢看他：“阿衍，妈是为了你好，你只要把这个‘病’治好了，一切就都好了。”
　　他被那两个男人强行拉走，塞进车里。他挣扎着，嘶吼着，喊着“妈，妈！”，可秦语燕只是站在门口，背对着他，肩膀不停地颤抖，却始终没有回头。
　　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所谓的“戒同所”，像一个冰冷的牢笼。里面的人用各种方式“矫正”他们，用刺耳的口号洗脑，用孤独的禁闭惩罚。他见过有人反抗，最后被打得遍体鳞伤；也见过有人妥协，变得麻木不仁。他一开始也反抗，可每次反抗换来的都是更严厉的惩罚。后来他不反抗了，只是把自己封闭起来，像一块石头，沉默地承受着一切。
　　他在那个地方待了半年。半年后，秦语燕来接他，看着他瘦得脱了形，眼神空洞，眼泪不停地掉：“阿衍，妈错了，妈不该送你去那种地方……”
　　可他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他跟着秦语燕回了家，却再也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三个月后，他偷偷联系了在国外的舅舅，拿着舅舅给的钱，买了一张单程机票，离开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家，一走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他不是没想过回家，不是没想过联系母亲。可每次拿起手机，十七岁那年的画面就会在脑海里浮现——母亲决绝的背影，禁闭室里冰冷的墙壁，还有自己绝望的嘶吼。那些记忆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让他怎么也迈不开回家的脚步。
　　“阿衍，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秦语燕的声音把顾衍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她看着顾衍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心里又疼又慌。
　　顾衍摇摇头，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努力压下心头的酸涩：“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宋砚书坐在旁边，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能感觉到表哥情绪的变化，也能看到舅妈眼里的担忧和愧疚。他忽然有点懂了，为什么妈说表哥勇敢。能独自在外漂泊十年，能在回忆的刺里挣扎着活下去，这大概就是一种勇敢吧。可这种勇敢，也太让人心疼了。
　　晚饭过后，顾云让宋砚书带顾衍去房间休息。顾衍的房间还是十年前的样子，书桌上还摆着他当年没看完的书，书架上放着他小时候玩过的模型，连床单都是他喜欢的蓝色。
　　“妈一直没舍得动你的房间，说等着你回来。”宋砚书轻声说。
　　顾衍的目光扫过房间里的一切，心里五味杂陈。他以为这个家早就没有他的位置了，却没想到，母亲还保留着他的一切。
　　“谢谢。”他轻声说。
　　宋砚书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表哥，你和舅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看你们俩都不好受。”
　　顾衍看着宋砚书，这个当年跟在他身后的小屁孩，现在已经长成了眉清目秀的少年，眼里满是担忧。他忽然想，或许跟人说说也没什么。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十年，快要把他憋疯了。
　　“不是误会。”顾衍坐在床边，声音很轻，“是我十七岁那年，她把我送进了戒同所。”
　　“戒同所？”宋砚书愣住了，这个词他只在网上看到过，知道那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他怎么也想不到，舅妈会把表哥送进那种地方。
　　顾衍点了点头，慢慢说起了十七岁那年的事。他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宋砚书能看到他握着拳头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听完之后，宋砚书半天没说话。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表哥不肯跟舅妈拥抱，为什么他们之间会有这么深的隔阂。那不是简单的误会，而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就算过了十年，也还没有愈合。
　　“表哥，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宋砚书小声说，心里满是愧疚。
　　“没事。”顾衍笑了笑，只是笑容里带着点苦涩，“说出来，反而轻松点。”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两人抬头看去，秦语燕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牛奶，眼神里带着点小心翼翼：“阿衍，我给你热了杯牛奶，有助睡眠。”
　　顾衍看着她，沉默了几秒，说了句：“谢谢妈。”
　　秦语燕走进来，把牛奶放在桌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阿衍，当年的事，妈知道错了。这十年，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我不该送你去那种地方，不该那么对你……”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我那时候太害怕了，我怕别人说闲话，怕你以后没办法好好生活，我以为那样是为你好，可我没想到，会对你造成那么大的伤害。阿衍，你原谅妈好不好？”
　　顾衍看着母亲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这十年，他恨过她，怨过她，可每次想起她，心里除了痛苦，还有一丝无法割舍的牵挂。他知道，母亲当年也是被恐惧冲昏了头脑，她不是不爱他，只是用错了方式。
　　可原谅哪有那么容易？十七岁那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那些黑暗的记忆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看着母亲，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语燕见他不说话，心里更慌了，她上前一步，想去拉顾衍的手，却又怕他躲开，只能停在原地：“阿衍，我知道你很难原谅我，没关系，我可以等，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愿意原谅我，都可以。只要你能留在家里，只要你能好好的，妈做什么都愿意。”
　　顾衍的眼眶红了。他想起这十年里，母亲发来的那些短信，虽然他从来没回复过，可每条他都看了。她会告诉他家里的天气，会问他有没有好好吃饭，会说“妈想你了”。他想起刚才在房间里看到的一切，那些保留了十年的旧物，都是母亲思念他的证明。
　　他慢慢伸出手，轻轻抱了抱秦语燕。这个拥抱很轻，却像跨越了十年的时光，把两颗疏远的心重新拉到了一起。
　　“妈，”顾衍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没怪你了。”不是原谅，只是不怪了。那些伤害还在，可他不想再让母亲活在愧疚里，也不想再让自己活在仇恨里。
　　秦语燕愣了愣，随即紧紧抱住顾衍，放声大哭起来。十年的思念，十年的愧疚，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出口。她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像是要把这十年的歉意都说完。
　　宋砚书悄悄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他站在门外，心里暖暖的。他想起自己对许知意的心意，想起那个写在英语书上的“secure”。原来勇敢不只是敢作敢为，更是敢面对过去的伤痛，敢原谅那些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敢重新拥抱那些被疏远的温暖。
　　他拿出手机，给许知意发了条消息：“我好像有点懂‘secure’的意思了。真正的勇敢，是哪怕心里有害怕，也愿意迈出一步。”
　　很快，许知意回复了：“哇，宋砚书同学开窍啦！那你要不要也勇敢一步，明天把那封没送出去的信给我呀？”后面跟着一个调皮的表情。
　　宋砚书看着手机屏幕，嘴角忍不住上扬。他想起自己写的那封信，想起许知意笑起来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了勇气。他回复：“好啊，明天我给你。”
　　发送成功后，他抬头看向窗外。月光透过树叶洒进来，温柔地落在地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