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污水

作者:茗子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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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松子树(18)


      周遭突然忙碌了起来。
      负责日常起居、行程安排的选管突变严厉教官,一天过完,练习生们都累成狗,哪还有闲心瞎聊,只想到梦里找周公,问他这狗屎的安排怎么堪比面朝黄土背朝天?

      快到熄灯时间了,三个室友已经躺着,嚷嚷着“违反《青少年劳动保护法》”的菲利尔甚至打起了呼,好在呼声不刺耳,否则非拿个枕头捂住他的嘴。

      今起坐靠床头阅读《时间的皱折》,这本英美家庭必备的儿童文学奇书,成为他的睡前读物两天后,终于来到了尾声。

      他扭头看向对面背对他躺着的邱正允,邱正允是个情绪不外露的人,他不和外人交流,也不参与八卦传谣,只是不合理日程安排的忠诚执行者。
      他像被洗脑了一样,就像生活在书中被“它”所控制的卡玛佐兹星球,个性被泯灭,思想被统一,行尸走肉般活着,而最可怕的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灯嗖地熄灭。
      今起平躺着看天花板,人活一世,不能失了信仰,失了理想。

      有人告诉他,哪怕身处污泥,也要奋力涌动,直到和清澈的溪流汇集,让它们洗涤自己。
      因为这句话,他找回自己,路途艰难,就揪着自己往期待的方向跋涉。

      很多时候,他无坚不摧,不过下一瞬,他也会一触即溃。这时候,他总是在看国内新闻,看到完全不合理的、甚至是违背祖宗意志的最新法条即将施行,悄无声息的,居然早已通过,就要施行。

      他很少情绪失控,除了难以理解到无法承受,此外失意失志都源于胸腔为之剧烈跳动的国家。
      没高考前,他觉得她是伟大崇高的,苦苦挣扎的那段时间,他喜欢趁晚餐时间走向半山腰的足球场,看主席台左侧那抹红色在风中猎猎作响。
      出国留学后,他发现她是落后灰暗的,有着这里那里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终于明白大人们为什么不喜欢看社会新闻了,因为总要失望。
      回国后,他发现她是他的,是生他养他的土地,祖祖辈辈,好的坏的,都是他的,无法割离。
      所以想要更好,想要快点变得更好……

      这里是脏污的,他很清楚自己又一次陷入泥潭。但奇怪的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自暴自弃。

      在慕尼黑时,那个被甩了的室友曾坐在岸边问他:“今,你知道人为什么会自杀吗?”
      今起望着流淌的伊萨尔河,半开玩笑地回答:“大概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了吧。”
      室友轻轻摇头,夕阳把他的金发染得发亮:“不。是因为人学会了‘自杀’这个词。”

      那天夕阳红得可怖,整条伊萨尔河像淌着浓稠的血,晚风吹拂时,涌来一波又一波。

      是因为人学会了“自杀”这个词。
      如果语言不曾为这种绝望命名,如果思维里根本不存在这个概念,当痛苦排山倒海奔来时,人或许只会本能地挣扎、喘息、苟活,就像千百年来我们的祖先那样。可一旦知晓了这个出口,它就会在每个脆弱的瞬间浮现,成为黑暗里诱人的选项。
      今起觉得自己很幸运,他不会再被这个词引诱,他不再被这个肮脏的泥沼吞没。

      姜恕告诉他,这里离人性最近。是的,在聚光灯照不到的角落,这里比任何地方都真实。
      他目睹A班练习生故意撞翻F班的盒饭,轻描淡写一句“不小心”就扬长而去;他看见执行导演把季怀让拉到角落,把一张房卡塞到他手里;他注意到化妆师在为有背景的练习生精心描画,对其他人却连更换粉扑都嫌麻烦;那些在镜头前高呼“梦想”“兄弟情”的人,在镜头后互相倾轧,只为争夺三秒钟的独舞镜头;赞助商来探班,红色的美甲如评估商品般划过练习生的后背……

      在这里,人是可供异化的娱乐符号,是被明码标价的商品,也是在这片混沌中,有人依旧是人。
      那个总被欺凌的F班练习生,每天雷打不动出现在凌晨四点的练习室;声乐老师悄悄为吃不起营养餐的学员带来自家煲的热汤;季怀让转身便将那张房卡丢进了垃圾桶……

      肮脏与纯粹在这里短兵相接,宛如被利刃剖开的蚌壳,过程疼痛彻骨,却也真实得惊心动魄。
      正是在这种极致的撕裂中,今起反而看清了。

      当虚假成为常态,真实就成了最锋利的反抗;当所有人跪着挣钱,挺直脊梁就成了奢侈品。

      今起摩挲着指环,轻声呢喃:“这就是你想让我明白的吗?”
      “少爷?有什么事吗?”姜恕不确定的声音。

      今起没料到会碰到“通讯按钮”,本想说一句“没事”,可听到那边嘈杂的人声,不免皱眉,“你在会所?”
      “不是。”姜恕凛然,继而长话短说,“肇奇能源有所行动,规模不小,本来已经拦截……”
      话没说完就听到姜恕跟某个嗓音粗粝的男人说外语,语速很快,今起听不懂,但音调他很熟悉,熟悉到这辈子都忘不了,“你在坎沙亚?”
      “还在港口,没有进入他们的视线范围……”耳机滋啦响,能隐约听到姜恕怒骂男人的声音,待回复,他已经沉住气,“那两个会所女人知道了祈年的存在,已经跑去通风报信。”

      今起瞳孔放大,“他没事吧?!”
      “还好,受了点伤。”姜恕好像又跟其他人吩咐了些什么,然后难得犹豫道,“少爷,明天我可能没办法——”
      “我自己可以。”今起抢断他的话,“你,注意安全。如果可以,不要再去坎沙亚。”

      不要再去坎沙亚。
      那是一个被欲望和暴力重塑过的地方,那里的人嗜血啃肉,他们精通怎么玩弄生命……

      “少爷。”姜恕的声音透过隐形耳机,与往常不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通讯结束了很久,今起眼眶却仍发热。
      多久了?多久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不是斥责,不是奉承,不是算计,不是将他看作需要小心呵护的瓷器,而是以一种近乎平等的姿态告诉他,这世上存在着值得冒险去坚守的东西。

      他抚上右手腕那道细窄而深陷的勒痕,记忆的迷雾深处,也有人这样对他说过。
      在弥漫着檀香和难以名状的恶臭味的密闭空间,那个模糊的身影从缝隙里叫他坚持住。今起知道这样只会两败俱伤,让他别管自己,那人却对他说,“没事,有些事总要有人做。”

      今起闭上眼,扯过被子盖住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又要复苏的记忆。

      隔天清晨,导演组宣布主题曲评级将于一个小时后开始。本以为又要忙碌一天的练习生们满脸错愕,一哄四散,各回各窝准备。

      菲利尔本来不想管邱正允那个人机的,人机这个词他刚学会,连具有贬义都不知道就开始挂上嘴。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发现邱正允脸色惨白,一碰,练习服也汗湿了。

      正常人都会来一句“你没事吧”,可菲利尔却耿直地以为:“你是在紧张吗?”
      邱正允慌乱后退一步,“嗯……嗯。”

      菲利尔若有所思,从行李箱掏出一盒铁罐装的嘉云糖:“给。当交感神经兴奋时,补充葡萄糖能有效抑制皮质醇分泌。”
      见邱正允没动,他干脆打开金属盒盖,取出一颗黄油糖放嘴里,“看,没有毒。”

      “我,我不是这意思!”邱正允慌忙摆手,整张脸涨得通红。在对方纯净的蓝眼睛注视下,他手忙脚乱地接过铁罐,指尖都在发烫,“谢,谢谢……”
      “不用谢。”菲利尔不能理解他的扭拧。

      铁罐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邱正注意到罐上“印着”的ZUCKERFREI字样,忍不住问:“这上面写的是无糖?”
      菲利尔眨眨蓝眼睛,面不改色:“包装印错了。”

      必要营养品除外,节目组不让带零食。
      菲利尔爱吃糖,他哥为了限制他的含糖量费了九牛二虎,还是敌不过他的诡把戏。

      那字样是他专门学了铁盒设计弄上去的,如假包换。反正他哥周日不在家,老仆人又发现不了,他这才胆大包天往《能耐》带。
      检查时被节目组发现,他就端出他哥的名片和伪造的病历,病历上说他需要定时补充无糖食品。
      节目组最头疼的就是他,看他能自圆其说,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放行了。

      这些操作要是被他哥发现,肯定会被削得很惨。不过菲利尔向来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只要有糖吃,天大的事都可以往后放。

      季怀让嬉皮笑脸地凑到菲利尔面前,眼睛直勾勾盯着那罐糖:“无糖的?那见者有份啊!”
      菲利尔抿紧嘴唇,蓝眼睛里写满挣扎,他慢吞吞地掏出铁罐,今起和季怀让一人一盒。
      给完糖他扭头就走,一路都在用德语小声念叨:“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那委屈的背影活像被抢了玩具的小孩,连金发都耷拉了下来。

      今起和季怀让笑了他一会儿,同进7号化妆间,岳沉隼已经到了,化妆师正帮他化妆。

      卓炔端坐在角落的沙发,面色阴沉,不是往日的愤怒和不耐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屏幕始终暗着,没有新消息提示。

      难道姜恕和陆祁年?
      今起很想敲指环问姜恕,又怕他不方便接听。

      化妆时两人还是沉默,可也因为这份沉默,今起越发不安,轻声问道,“卓老师,今天外面天气怎么样?我听说会下雨。”
      卓炔拿着眉笔的手微微一顿,和今起在镜中对视:“天气预报说局部地区有暴雨。”
      这个回答让今起心头一紧。
      “暴雨啊......”今起若有所指,“那出海的人岂不是危险了?”
      “海上起风浪很正常,该操心的是船长,不是你。”
      卓炔在用棉片反复擦拭本就干净的修眉刀,说明他也在担心,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主题曲评选即将开始,请各位练习生上台!”导播的声音在走廊回荡,后台瞬间陷入一种紧绷的寂静。

      由于初评级拿了第一,今起当选为中心C位,摸瞎到彩排时的位置,明快的旋律便骤然响起,追光灯柔和地落在他身上。

      他穿着纯白色镶淡紫边线的制服,妆容干净通透,扬起练习过千百次的笑容时,整个人清澈明朗,台下炸出阵阵尖叫。

      他卡着节拍做出开场动作,其余练习生随之而动。较于初来时的机械,他的动作轻盈了很多,用岳沉隼的话说就是“勾魂的手段又精进了”。

      唱到副歌标志性高音,今起稳稳接住岳沉隼抛来的眼神,两人在走位交汇的瞬间完成默契的和声。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每个定点pose都不容置喙,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今起维持着ending pose微微喘息,听见观众席爆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导播室的监视器里,池骋正抱臂看工作人员反复重放今起刚才那个惊艳的镜头。
      “很可爱吧?”他笑问,眼里却没有笑意。
      工作人员没听清,扭头:“嗯?您说什么?”
      池骋又笑,这次眼里都是笑意与自豪,“我说,很可爱吧?我亲弟弟。”
      “诶?”导播室内的人惊愕地看着他。
      池骋耸肩:“难道不可爱吗?”
      他说出来了,以为会很厌恶,可意外地,还不错。

      主题曲表演结束,接下来进入导师评级环节,今起摘掉不舒服的耳返。只能抓住这次机会了,要想登顶cp榜,只能靠评级结束后的互动。

      池骋没有告诉他具体方式,只是抛来一句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眉来眼去够了,你觉得下一步是什么?”

      毫无悬念地,今起和岳沉隼留在A班。今起的观众得票率高到吓人,98%,而第二的岳沉隼仅89%,他的脸色有那么一瞬很难看。

      今起知道这是机会,自己上去抱住他,给个安慰,或许就能登顶。
      他是这么想的,可大老板却在此时给他下了另一个指令,“吻岳沉隼。”

      轰的一下,脑袋好像被什么重击,极大的愤怒引起太阳穴剧烈抽痛。

      屈居第二,岳沉隼当然不甘心,必须再讨点流量,而现在只有今起有,所以他走向了今起。
      台下的cp粉脱口:“季军走向冠军了,他妈的,成亲是真的!”

      监视器里的今起很不对劲。
      池骋踢开转椅冲了出去,穿过忙碌的工作人员,绕过堆满线缆的后台,就要冲上梯坎上舞台时和抱着化妆箱同样冲来的卓炔狠狠相撞。
      化妆箱飞出,散粉盒砸在地上炸开一团银雾,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看向舞台——
      已经晚了。

      透过漫天飘落的银粉,池骋眼睁睁看着观众席成片的手机屏幕像镜子一样,反射出舞台上正在发生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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